中国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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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国之美

每年端午时节,我都会接到许多媒体的电话,大家问我,当年是怎么写出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吉祥如意》的,并把端午写得那么美,那么香,那么多彩,那么狂欢,那么吉祥,那么如意。

我说,的确,在我的记忆中,端午是香的。

“五月和六月是被香醒来的。”当我把这句话写在稿纸上时,我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隧道,它的名字叫“端午”。

“五月”是姐姐,“六月”是弟弟,“端午”的故事,就是从姐弟二人被“香醒来”开始的。

既是甜醅子的香,又是荷包的香,又是艾草的香,又是五月五这个日子的香,更是“天之香”“地之香”“人之香”。

正是天地间弥漫的这种“香”,让“五月五”“十全十美”“吉祥如意”。

也正是这种弥漫在记忆中的“香”,让我对二十四节气着迷,让我用十二年的时间写成长篇小说《农历》。该小说二〇一〇年出版,曾获“茅盾文学奖”提名,现已重印十多次。这部长篇的写作,让我对中华文化的整体性有了更加深入的体会。从二〇一二年开始,我探索应用中华文化的整体性干预抑郁症,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这让我对农历的现实意义,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二〇一五年,在协助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拍摄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的过程中,我对中华文化的整体性,有了更为广阔的认识。这档节目原计划拍摄一百集,没想到播出后非常受欢迎,后来续拍为五百四十集,观众达一百七十亿人次。时任中宣部部长黄坤明赞誉《记住乡愁》,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最接地气的精品力作”。

这种文化的整体性,体现在时间制度上,就是二十四节气;体现在人类生命力的保持上,就是顺应二十四节气,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中”。

二〇二二年,我和宁夏日报社合作,用一年的时间录制了二十四节气的节目,播出后反响很好。让我高兴的是,我们的节目和冬奥会同步,同一天播出。我跟剧组说,这次录制,我们尽可能挖掘一些观众“百度”不到的内容,侧重开发有助于人们应对现代性困境的功能。

在我看来,二十四节气是中华先祖对子孙后代的祝福,也是对人类的祝福。这种无比美好的祝福,蕴藏在穿越时空的精妙编程里。

二十四节气是天文编程

二十四节气,是我们的祖先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形成的时间体系,是先民们认知一年中时令、气候、物候等变化规律所形成的完整智慧体系。“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这首《二十四节气歌》,我们从小就会背。

在写作长篇小说《农历》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二十四节气是“天文”和“地文”牵手形成的“人文”。它来自于中华先祖最为现实的农业需求。那就是,什么时间播种,才能得到最好的收成。特别是黄河中下游一带的人民,一年只有一次播种机会,如果没有二十四节气的《导航》,就很可能因为走错“时间路线”而歉收。

农民最清楚,哪怕你错过一天的播种时间,收成都会大相径庭,更不要说是半个月。同一人家的两块田,一块长势好,一块长势不好,我问父亲为什么。他告诉我,长势不好的那一块,是因为迟种了一天。

二十四节气的神奇,体现在它的精准上。

有过农村经历的人都有感受,二十四节气就是我们的人生。因为我们就是跟着这一套时间线长大的。“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两天老爹老娘就要忙着播种了。“麦在地里不要笑,收到囤里才牢靠”,那种虎口夺粮的争分夺秒,真是一种极限体验。

我们的祖先,为了准确授时,“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敢稍差分毫,才确立了天、地、人的对应关系,绘制出中华民族沿用几千年的时间地图。

中国人为什么那么熟悉二十八宿?因为要用它来反观大地,指导人生。初昏,北斗七星的斗柄东指,天下皆春;南指,天下皆夏;西指,天下皆秋;北指,天下皆冬。如此确定的时间制度,最后就变成了历法,最后确立为农历。

正是农历精神,让人们“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从而建立了“天格”“地格”“人格”的对应关系,成为中华哲学、文学、美学的基础,也成为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的基础,更是医学、养生学、生命学的基础。

“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二十四节气,正是这种“幽明”的工具化。

这种仰观催生了古代中国十分发达的天文学。祖先们用圭表度量日影长短,确立了冬至、夏至;然后通过数学推算,将太阳运行一年的时间分成二十四等份,确立了每一个节气的节点。

有了精准的观象授时,就有了精确的播种。有了精确的播种,就有了农业的发达。有了农业的发达,就有了足够的粮食。有了足够的粮食,就有了人口的增长。有了人口的增长,就有了人文的兴盛、文明的发达。

《逸周书·时训解》详细记录了七十二候,西汉《淮南子·天文训》也详细记录了二十四节气。

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每一候都有动物、植物、天气等随季节变化的周期性自然现象,称为“物候”。比如芒种,一候螳螂生,二候始鸣,三候反舌无声。比如夏至,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同一物候因季而变,从“雷乃发声”到“雷始收声”,从“蛰虫始振”到“蛰虫培户”,从“玄鸟至”到“玄鸟归”,等等。

农家的《审时》(见《吕氏春秋》)把“天人合一”应用在农业中的应用技术化,让二十四节气和农业充分对应。秦汉时期的重农抑商思想,又为二十四节气提供了强大的政策支持,让它走入百姓日常。

今天,发达的气象学也没能完全取代二十四节气在农业中的作用,播种、除草、收获、耕地、养墒,人们仍然要翻老黄历。在我的心目中,老黄历除了具有实用价值,还有一种特别的诗意和浪漫。我在写长篇小说《农历》的时候,小时候父亲在阳光下读黄历的景象,就一次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在黄土地上劳作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部老黄历。他年年岁岁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的身影,让我无数次地想起《周易》的核心要义: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二十四节气是人文编程

把长篇小说《农历》写完我就认定,人文是天文的投影。比如,自强不息的精神正是古人不间断地观测天象发现并演绎的。古人在观测天象的时候看到天体运行不息,赋予其人文意义,就是乾卦的核心精神——自强不息。

既然人文是天文的投影,那么,按照天文去生活,就会趋吉避凶,吉祥如意。

为此,我们的祖先对人文进行了系统性编程,正是这种充满智慧的编程,催生了二十四节气“活”的哲学。变易、简易、不易,阴阳、消长、运化,全在其中。“冬至一阳生”,“夏至一阴生”,“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古人看来,“气”既是生命的存在状态,又是存在方式。这种状态和方式,体现在节律上,就是“节”。其目的,就是保证“中”,保证“和”。对应在人文上,就是《中庸》讲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种中和哲学,让中华民族避免了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的简单思维,让人们学会在阳中找阴,阴中找阳。道家用太极图来表达,儒家用中庸之道来阐述。体现在国家治理上,就是德法并重;体现在人类设计上,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而天文对人文的最大启示,就是整体性。在拙著《中国之中》里,我用大量的篇幅阐述了中华文化整体性对人类走出困境的现实意义,阐述了“凡是人,皆须爱”的道理。因为“天同覆,地同载”,人文源于天文,而天地展现给人类的,就是整体性。

既然天地是一个整体,那么,爱人就是爱己,伤人就是伤己。

历史上,我们曾想用法律手段废除农历,结果没有成功,因为农历更符合中国人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更符合中国人的整体观。最后,就默许农历、公历两套历法并行。

古人之所以把春分跟秋分神化,认为它们是天上的两尊神,春分祭日,秋分祭月,就是因为他们观测到,这两天昼夜等长。作为二十四节气的原始坐标,它们奠基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就是处处“找中”。

这种“找中”的思维方式,让中华民族秉持辩证思维,不走极端,在极阳的时候马上想到阴,在极阴的时候马上想到阳;处于优势马上想到劣势,处于劣势马上看到优势。

近来,人们常常为一些全球性事件争论得不可开交。看起来双方都有道理,如果不用“找中”的思维观照,是很难判断孰对孰错的。在“找中”的视角里,我们会发现,地理之间的较量,其实是文化较量。先哲早就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妻之间价值观不同都要离婚,何况两个国家。

当年,尧禅位于大舜的时候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把这一套极其高明的历法传给你,你要用它来找到那个“中”,好好为百姓服务,如果天下百姓陷于贫困,上天赐给你的禄位就会永远终止了。可见,中道思维来自天文。可见,真正的服务是天文服务、历法服务,真正的管理也是天文管理、历法管理,因为它是天地中介。

正是这种独有的时空系统,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大一统,而分裂意味着进入不了这套历法系统。

这种“找中”的哲学用在养生上,就是平衡。抑制旺的一方,扶持弱的一方。为此,古人讲,春不食肝,夏不食心,秋不食肺,冬不食肾,四季不食脾。

春天养生,就要多支持脾脏,因为春天对应着肝,肝属木,木克土,脾属土。怎么保呢?多吃和脾土对应的黄色食物,比如小米、番瓜、豆芽、生姜、香椿等。从味觉上讲,酸味入肝,所以,春天要少吃酸,因为酸入肝,会让肝火旺。这时,要适当增加甜食,因为甜味入脾。

这种找“中”的哲学,让中国人特别注重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让中国人学会随缘,顺其自然。因此,人要节制自我,不应与节律对抗,因为整个宇宙给我们展现的就是顺,就是应。人是宇宙的一分子,因此,只有“顺”,才能“合”;只有“合”,才能吉祥如意。

如何来“合”?顺应节气。比如春天,《黄帝内经》讲:“春三月,此为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夏为寒变。奉长者少。”

孔子师徒赞赏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是“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

“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这句话告诉我们,春天要少吃动物性食品,要多给予,多奖励。在古人看来,宰杀动物时,人要先动杀心,而杀心引动杀机,伤害生机。人要健康,就要长养生机。

春三月,“天地俱生”,焉能杀也。因此,在古代,即使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也不在春天处决。这个时候,哪怕是一根杨柳也不能轻易折断。

我在讲二十四节气的时候特别注重这一点。不少地方,清明这天有插杨柳的习俗,我选择不讲,因为它有悖于《黄帝内经》的观点。习俗要有选择性地讲,移风易俗。

比如夏天,《黄帝内经》讲:“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爱在外。此夏气之应,养长之道也。逆之则伤心,秋为痎疟。奉收者少,冬至重病。”因为太热,所以贪凉,而贪凉,阳气无法宣泄,湿邪就被闭在体内,秋天就会得痎疟,冬天就会得重病。

热的时候充分经受热,冷的时候充分经受冷,此谓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养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这个“自然”。而二十四节气,就是中国人的“自然课表”。

二十四节气是幸福编程

在写长篇小说《农历》的过程中,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大地回春,桃红柳绿,细想,都是温度在背后操盘。每一抹绿色回到人间,每一朵蓓蕾绽放,细微的变化之处,其实就是天地间的阳气增加了一点点。而这增加的阳气,其实就是阳光的增量。而阳光的增量,来自于阳光到达地球的角度增量。这个角度,又来自地球环绕太阳公转的“节律”和地球本身的“姿态”。这个“节”,这个“态”,对应在大地上,就是“气”。我们都知道,地球是“斜着身子”绕太阳公转的。正是这渐渐“直起来”的阳光让大地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正是这一发现,让我生出许多执念:买房子,总要选择靠东面的、向阳的;食材,总要选择地上的、旱作的、扶阳的,比如小麦、小米、薏米、山药、生姜、番瓜、九煮九晒的黄精、花生粉等;抽空艾灸,每晚泡脚,即使出差,也要带着脚盆。

正是这一发现,让我联想到,在人间,我们能感知的爱和温暖都来自太阳,包括月辉。既然一切都来自这个“太”,这个“阳”,那么,我们就要向太阳学习,“与日月合其明”。

细细体味“合”的感觉,就会对“奉献”二字有新的认识。太阳的存在就是燃烧,就是奉献。当年,父母师长如是教诲,我有些不理解,只是把它写进《农历》里。不惑之年,自己开始做志愿者,有些能够理解了。

我把我所写的,变成所做的。每天脑海里全是要帮的人和方案,没有时间焦虑和忧伤,也没有时间自私和自利。那种忘我的幸福,超过拿任何奖,获任何利,得任何名。

这才明白,活着的意义就是奉献。

想想二十四节气,从立春到大寒,天地要保障所有生命的生存,就得提供空气、水、食物,而这些保障生命的东西,都是天地免费为我们提供的。

我一直在琢磨“谷雨”这个词。大家都在讲,“雨生百谷”,却忽略了“谷养百姓”。这谷物,是谁创造的?为什么它要牺牲自己,养活人类?

常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去救助那些孩子,帮助那些家庭?我常常会以笑作答,但在内心,不免自问,为什么?有一天,当我琢磨“谷雨”二字,想到“这谷物,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养活百姓”时,我一下子明白了。

这,也许就是天造地设,就是本性。一下子,我就明白了《大学》为什么开篇要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何为“明德”,何为“至善”?“亲民”而已。我也明白了《论语》开篇为什么要讲“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什么?学天地精神,学日月精神。习什么?习天地精神,习日月精神。如此,才能“说”。只有这种天地精神、日月精神绽放的“说”,才会感召远方之朋。也只有这种会通了天地精神、日月精神的“说”,才会“人不知而不愠”。试想,如果天地和日月听不到赞美就沮丧,就收回它的光明,那就不成其为日月了。

突然间,我又对“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了新的体会。这个“自然”,就是本然,就是一种没有缘由的爱和奉献。

渐渐地,我就懂得了什么叫自在。没有自然,很难自在。我也理解了什么叫自信。没有自在,就没有自信。

中华民族是一个自信民族,跟我们的自在文化有关。

但凡自在的文化,都是可以经过时间检验的,比如二十四节气。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无门慧开的这首偈,真是把自在文化讲到家了。全然地享受过程,享受生命的每一个现场,正是幸福学的真谛所在。

古圣先贤给我们开出的幸福学教程是活在“现场里”,要让全过程的每个“此刻”都幸福。古人晴耕雨读的生活方式是智慧,使他们活在一种耕读的诗意里,活在农事诗的狂欢里。而现在有多少人,耕也没了,读也没了,每天活在一种“概念幸福”里,活在信息狂流里,活在手机里、网络里。渐渐地,生命的实在感丧失,现场感丧失,焦虑就找上门来了,抑郁就找上门来了。

由此,国家把教育由“德智体”扩展为“德智体美劳”,是非常英明的。

二十四节气中的时间是活的,有生命有温度的,能够呼吸的。它让天、地、人、物的关系人格化、审美化,也让中华文化有了可感可亲的烟火气。

一度,我们的“自然时间”完全被“效率时间”代替,风声雨声离开了我们的生活,鸟语花香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天长日久,我们就被一种巨大的冰冷包围,包括青少年。

后果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中国社科院发布的数据,高中生的抑郁症检出率已经高达四成。我这些年走访一些高校,部分院系的研究生抑郁人数比例已相当高。当然,抑郁症的成因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但现代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渐渐走出古典教育的晴耕雨读,远离了整体性、自然性、系统性,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由此可见,二十四节气本身就是先人的教育编程,它不但是我们的认知方式,也是思维方式,更是行为方式,当然也决定着我们的学术范式。

二十四节气是大教育。

这农历,这二十四节气,不正是先祖们的天文编程、人文编程、教育编程、幸福学编程,甚至是人类编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