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惊魂
前方是一面悬崖,直上直下,有好几百米。崖壁下方,是奔流不息的大江,波浪猛烈拍击着崖壁。紧贴着崖壁的上方,有一条小道。小道又细又窄,只能一个人通过。路面凹凸不平,有很多石头冒出尖儿。这是我们村子和附近几个村子的男人们齐心协力开凿出来的,虽然只有两尺来宽,但也花了很长时间,很费了一番功夫。每年村民们都要在大雪封山前从这里进出,赶着将这里的出产卖出去,再换回自己家里急需的物品。
我暗暗替他们担心。这儿虽然说不上十分险要,但也并不能轻松通过。他们都是外乡人,没有走这种路的经验,何况还有个病人。
病人观察着眼前这条小路,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看得出他还是挺紧张的。戴帽子的叔叔往前探了探身,看着江水翻滚着大浪,赶忙向后退了一步,嘴里嘀咕着:“这么窄的路,这么大的浪,掉下去可就直接被卷走了……”
他担忧地看了看病人,问:“你行吗,老苏?”
“老苏”点点头:“不行也得行,走吧!”
我在他们俩前面,小心翼翼地贴着崖壁往前走,时不时回头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碎石块。悬崖下是湍急的江水,像是一直从天边飘过来的白练。如果从远处的安全地带看过去,一定觉得很壮观、很震撼。但站在这条细窄的小路上,风在撕扯,水在吼叫,心里只有一个担心:一不留神,很可能会被江水毫不留情地吞没。
我注意到他们的腿正在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就喊了一句:“往前看,不要往下看!”
“老苏”紧紧跟着我,时不时借一下石壁上野草的力,慢慢向前走着。有不那么顺利的地方,我就回头提醒他们,伸手拽住他的衣裳,好让他安心些。
也许是看到我这么一个矮小的小孩都能如此坦然,他们慢慢也就松弛下来了。这种险途就怕精神高度紧张,手脚不听控制。松弛下来,当自己不存在,当自己就是刮过崖壁的风,对付起它来反而就容易了。
不过在行进途中,“老苏”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气喘吁吁,表情痛苦,张嘴吐出些水样的东西,然后挥挥手,再继续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不远处小路的尽头。
“马上就到了!”我告诉他们,不知不觉中加快了速度。
这时,我听到咔嚓一声响,紧接着是一声“不好!”。回头一望,戴帽子的叔叔攥住的一根枯藤断了,他的身子向外晃了一晃,脚下有几颗碎石块顿时骨碌骨碌滚落下去,有的消失在灌木丛里,有的跌落江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迅速稳住了脚步,脸色变得煞白,深呼吸了一把,对着我们摆摆手:“没大碍,没大碍。走吧!”
我带着他们如履薄冰,用了比我独行多一倍的时间,终于通过这条峭壁上的小路。
天快黑了,夕阳沉沉落下,夜晚正准备抖开她的黑色斗篷,天上已有星子点亮了灯。寒气从四面八方升了起来。
“可真冷啊!”他俩同时裹紧了衣服。
“可不是吗?白天热得一身臭汗,晚上又冷得发抖。你扛得住吗?这会儿肚子还难受吗?”
“别担心。再怎么难受也得快些赶到村子里住下。”
“撑不住了就说一声,你也歇会儿,缓一缓。”
他俩这样互相鼓励着,没走多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溜索桥。这溜索桥就垂挂在大江上,是连接两方的通道。要到对面河谷里我们的村子,必须得从这道长长的溜索上滑过去。
这溜索桥是我们这里最原始但也最简便的一种桥。它将各种绳索系在河流两岸的树木或岩石上,人过溜索时,需要钻入穿在溜索上的藤圈中,将身体的重量放在腰背下的藤圈上,然后借助手脚发力向前一点一点挪向对岸。
不过眼前这座桥不用藤圈,而是用一块牛鞅似的弯木,弯木两端有缺刻。过桥时,要将绳子从腰背下穿过,绳子两头套在木头缺刻上,用绳套托住身体,要靠自己的身体灵活发力过桥。
戴帽子的叔叔紧张地看着河谷上方的滑索,问我:“我们是要从这里滑到对岸吗?这个东西能行吗?会不会滑到中间就断了?”
“放心吧,很安全的。我们村子里的人一直用它来来往往,还用它运送狗啊羊啊的呢!”我努力消除他的顾虑,“我经常在上面滑来滑去,像张开翅膀飞一样。”
我继续安慰他们说:“一会儿,你们就学着我的样子,我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傍晚的江水离开了阳光的抚慰,变得狂野起来。水流以其全部负荷扑压着两岸的山壁,像一匹烈马,想要找出一条没有阻碍、能够自由奔跑的大路。溜索桥在它的上方来回晃荡,像大风里被卷飞的一片叶子。
“老苏”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好像不能再多走一步。刚才行进的途中,他不断地呕吐,不知吐出来的都是什么。他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了,不知道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能行吗?”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过桥吧!”
我不由得用敬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心里断定这是条汉子。
外面来的人过溜索桥,哪个不腿肚子打颤?溜索桥悬挂在离江面一两百米的空中,全长一百多米,下面是湍急的江水。过江的人要把性命托付在指头粗的藤条上,或者一块布满裂纹的木头和一根细绳上,河谷里奔出来的风那么猛烈地吹过来,整个人倒挂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横生意外。
但“老苏”不仅走过了崖壁上的小路,还要征服眼前这条溜索。他身体里蕴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就像我在阿爸身上感受到的那样。他们都是勇敢的人,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
“老苏”径自爬上了溜索,我帮他系好滑架上的绳索,确定是牢靠的。然后,我带着他们的行李,双脚用力一蹬,悬空而起,顺着索道轻盈地滑了过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感到耳朵有些热烘烘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村子里已经依稀有几点微弱的亮光。
到对岸后,我放下脚,解开绳索,把行李放到地面上。
我看到“老苏”的滑索已经开始向下滑行,不久就滑到了江中心的最低处。江水汹涌,发出不绝的轰鸣声。这时,滑架停在绳索上不动了。
只见他紧紧抓住绳索,把自己一把一把地向上拉,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
我爬上滑索,折回去,将一根绳索套在他的架子上,拉着他向对岸爬。
他感激地说:“谢谢你!”声音支离破碎,被风吹跑了。我看到他的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
他从溜索上下来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嘴唇咬破了,摊开的掌心一片红肿,头发蓬乱,像一丛野草。他在重新集结被吓成碎片的魂儿吧。但他居然冲着我笑了,而且越笑越大声,直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止住。
“那会儿滑索停在中间不动了,吓坏我了。击打崖壁的江水都扑到脸上了。风真冷。牙齿格格响。那会儿真害怕了,心想会不会就掉下去,再也上不来了。”后来,他跟我和小汤叔叔笑着说。
躲在山壁伸出的一块大石头下,我们稍稍歇了歇。天已经全黑了,漫天的星星像百合在溪水里浮游。我已经习以为常,“老苏”和戴帽子的叔叔却看呆了。
“老苏”说:“星星离我们可以这么近,手可摘星辰!”
“又魔怔了吧!”“老苏”被调侃了。
“很可能过不一会儿,乌云就要把星星挡住了。我们这里,天气变化特别快,一会儿晴天一会儿暴雨,谁也说不准。”我回答道。
“那赶紧走吧!没多少时间了。”“老苏”催促道。
下到河谷里的村子,我们还要再翻越一座两三百米高的山。
听我说完后,他俩沉默了。没办法,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
他们站起身,看着我说:“走吧!天已经这么晚了,麻烦小同志继续带路。”
于是,他们跟着我,一声不吭地闷头上坡。一路上,只听见“老苏”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每一声喘息,每一次落脚,都像在打鼓,沉重,猛烈。中间我们停下来几次,好让他休息休息。
每次他都只是稍稍坐那么一下就起身,说:“走!”
我们问他:“你还行吗?”
他只回答:“还好。”
终于,到了村口。村口那棵巨大的树——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储存在里面的大树,漏出村子里几点微弱的光。
靠在树身上,“老苏”又休息了一会儿。等喘息不再那么急促了,他向我伸出了手:“小同志,这一路辛苦你照应。我叫苏岩,这位同志叫汤亚民,我们是青藏高原综合科考队三分队第三组的。”
汤亚民也向我伸出手,我心头一阵轻松,头发里和脸上的汗都已被江风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