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像往常一样,何千帆迈开两条大长腿,飞快地向前面走去。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半山腰了。
那里有个勘测气象数据的站点,他要在那里下载气象数据。
我从吉普车上下来,伸了个懒腰,等着他完成工作后回来。
这是青藏高原上一个寻常的白天。空气透明,天空的蓝色有深有浅,向天边流去。日光明朗,山川和草木好像都在日光里摊开了身体。近处是个大湖,湖水碧蓝碧蓝的。岸上是大片的草,绿油油的,湿漉漉的。再远处是个山坡,青草像一块毛毯铺在上面,让人想扑在上面打个盹儿。
就在这时,我看到两只体形很大的灰狼出现在山腰上,距离千帆只有几百米。它们时而抬起头来四处望望,时而低下头去闻一闻地面,看上去很悠闲。
千帆显然没有注意到狼的存在,仍然低着头操作手里的设备。
我眯上眼,盯紧那两只狼,猜测它们的意图。我有点担心它们也许会对千帆发起突然袭击,就加快步子悄声向千帆那边赶去。
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千帆已经向我这边走过来,正冲我挥着手。
我停下步子,眼见那两只狼又转悠了一会儿,一前一后离开了。
我放下心,等着千帆过来。
在视线的尽头,是连绵不断的雪山,山顶上放射着明亮的银色光辉。
千帆坐在副驾驶座,我们开车回观测站。
今天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我们两个都松弛下来。千帆靠着椅背,枕着胳膊,吹起小曲儿。
落日的光像一把刷子,有着纤细的毛,从山顶一直刷到山脚下。山脚下的小树林和草丛,在靛蓝的天色里变得温柔了。一切都在彼此诉说着情话,光明、坦荡。遥远的一座山上,隐隐约约有座小小的庙宇,像是一只孤独的鸟儿安静地睡在它的小窝里。
我们的车也像一只鸟儿,在这无边无际里,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但是,这种明媚没持续多久,天边的云忽然间就变成了铅灰色的,而且飞快向我们的头顶奔过来。四周变得黑压压的,越来越黑。
何千帆指着那云,惊叫道:“看,要下雨!”
话音刚落,空中就哗哗哗哗下起了大雨,像有人往下奋力泼水一样。
眼前一片白茫茫,雨刮器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我关掉雨刮器,放慢了速度。车子滑行在暴雨之中,就像一条黑鱼在大湖里慢慢地游。
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开。过去的十多年里,每一天,我们都走着相同的路线。只是高原的天气常常在眨眼之间就发生了变化,即使常年行驶在同一条路上,看到的景象也都不同,这也是它有趣的地方。
空气变冷了,千帆缩了缩肩膀,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还真是冷啊!”他从后座上拽过来一条毯子,盖在腿上。
“你才三十六岁,这点雨怕什么?我这把五十来岁的老骨头,都没把它放在眼里。”我喜欢跟他开玩笑。
“您就在这土生土长的,早就习惯了它的脾气。这点风雨,对您来说肯定不算个啥。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还是不很适应。上回我探亲回来,开车回站里的路上不小心着了凉,差点发展成肺炎。那个难受劲儿,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我还是小心点好。”
也难怪,谁让他是在长江以南的水乡出生、长大的呢?人精瘦精瘦的,平时穿衣服都要比我多套上一两层。我自幼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里长大,风吹红了脸蛋,太阳晒高了个子,雨雪浇硬了骨头。我们族人就像山上的岩石一样结实,像水底的游鱼一样灵活。
前面一拐弯,我们开进了观测站的大门,把车停在院子里。
雨打在车顶上,像狗熊扑过来那么有气势。
观测站的两栋楼在雨雾里是一片灰蒙蒙的,只看得见轮廓。这楼是二十年前动工修建的,他们说是用来观测青藏高原大气与综合生态环境的。
这些词语听着很伟大,我却感到很迷糊。我刚到这里时还很好奇,总爱琢磨他们在做什么,做这些有什么用处。到了现在这个岁数,却仍然搞不清楚那些知识。谁让自己早早就离开学校了呢?我大概没法把它弄明白了。
后来,我就想通了,也就不为难自己了。他们尽管去做这些大事,我也尽管做好我该做的小事。我把这些小事做好了,就是为他们做大事帮了忙。
何千帆从脚下掏出两件黄雨衣。这个季节,雨衣随时可能要用到,所以一直放在车里准备着。他递给我一件,又把剩下那件往身上一披,还留意裹紧了装着存储设备的蓝色布包。他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像只猴子一样跳着跑向主楼的大厅。我也紧跟着他向前冲去,脚底一串一串的水花。
大厅里堆了很多行李,几个陌生人正在低声说话,看到我们进来,纷纷投来探询的目光。夏季是各路科学家队伍密集到我们这里进行科学考察的季节。我们的观测站经常成为他们的临时驻地。等人马来齐了,物资到位了,他们就兵强马壮地出发。这三十多年一路行来,现在的科研条件真是比以前好太多了,我常常这样感慨。当然,我的家乡也比以前好很多了,他们做研究也就方便多了。
千帆认出其中的一位,拍着手欢呼道:“王教授,可把你们盼来了!”他扑上去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那人个子不高,跟众人一样穿着墨蓝色的冲锋衣。他头发都花白了,两只眼睛却充满了神采。他笑眯眯地拍了拍千帆的肩膀。
“又见面了,小何!看着比去年胖了些!”
千帆乐呵呵的,跟王教授聊了起来。原来王教授要带着科考队伍到高原深处去考察冰川。我眯着眼,想起去年确实见过他们。去年来站里集结的队伍特别多,他们这一群人在这里只待了两天就开拔了。
我快速扫了一眼人群,注意到里面有一位女士,跟千帆差不多年纪,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结,眼角堆着许多细小温柔的皱纹。
她的眼神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努力在我的记忆里搜寻着。
她也盯住我,皱紧了眉若有所思,然后冲着我笑了一笑。
暴雨停了。雾气在四周飘荡着,观测站像浸没在一片雾的森林里。
我照旧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吃饭。站里有个大棚,里面种了不少蔬菜。千帆和他的同事们带来白菜、萝卜、辣椒、豆角、西红柿等不少植物的种子,都种在这块地里。这地面积虽然不大,但一直在产出,基本能保障日常的蔬菜供应。此时里面红黄橙绿,非常好看。没事做的时候,千帆也会到里面忙碌一会儿,拔拔草、浇浇水。
那位女士向我走了过来,坐在我的对面,轻轻喊了我一声:“达瓦顿珠大哥!”
我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米饭的木碗,惊异地看着她。
她脸上笑盈盈的,像高原上迎着太阳开放的杜鹃花。看到我脸上的疑惑,她露出了更大一朵笑容。
我们来到了观测站二楼的平台,靠着围栏向远方看去。
越过一重雪山,是另一重雪山。也许在别人眼里,每一座雪山都差不多,但没有谁比我更熟悉她们,更爱她们。她们每一座都是一位独一无二的女神,都有自己的容貌和性情,即使在一天之内,也会变幻出不同的模样和风情。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夜晚翻过雪山的背面,向这边轻快地走过来。她身上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是从一个个故事里走出来一样。
我感到时间就像一场雪崩,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那些散开的雪花,是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等它们终于落下来,安静了,我一眼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青藏高原,还有睫毛上扑满了雪花、还在笑呵呵的一些人。
那年,我十四岁了,已经是我们村子里有名的小猎手,被好几个捕猎高手的叔叔伯伯夸奖过。我从小就跟着阿爸和他们一起,踏遍了周围所有能捕猎的地方。
从春天冰雪融化到大雪再次封山的几个月里,常常会有一些人来到我们村子里,几乎都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他们跟我们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阿爸那时候正值壮年,强壮得像一头熊,敏捷得像一只羚羊。他和叔叔伯伯们会帮那些人背起沉重的行李,引领他们进入大峡谷,翻越雪山,穿过冰雹、暴雪、泥石流,穿过充满旱蚂蟥的森林,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起初桑珠叔叔会跟他们一道。他曾经在外面待过几年,在兵站里帮过工,还开过卡车,当过向导。他特别聪明,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还给他们当过翻译。阿妈去世后,我就不再上学了,我似乎对学校里的知识完全不开窍,只粗浅地学了一些汉语。离开学校后,我常常去找桑珠叔叔,短暂的遛马、放牛之外,很多时间都花在听他讲外面的故事上了。我要感谢自己那会儿对汉语的迷恋,不管怎么说,如今我在这里的工作,我跟千帆深厚的友谊,多亏会了汉语。
眼前这位女士,有着兰草的芬芳和温暖的笑容。她告诉我,她的父亲给她取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笑吟吟地说,她叫苏景峰。是景仰珠峰等一切世间高峰的意思。
是了,这正是我所认识的苏叔叔。他有这样的气魄。他就是这样挺拔。
我告诉景峰:“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见过你了。”
苏景峰惊诧地看着我:“不会吧?我以前没有见过您哪!今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小婴儿,还不到一岁,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小胳膊胖乎乎的,小嘴一咧乐哈哈的,露出两颗小门牙。
我们都被你的小模样逗笑了。但一直在高原上辗转,只能在照片上见到你的苏叔叔,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再难都难不倒、再疼也不哼一声的苏叔叔,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后来,我给许多队伍当过向导,带领他们穿过高原、雪山、峡谷,做这些事已经轻车熟路,但没有哪次的记忆比这次更深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当向导。
给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以充分的信任来当向导,一起相随着穿梭在峡谷、高原和山峰之间的,就是你的父亲,当时正在高原上开展科学考察的苏岩。
而他,只是在我们青藏高原开展第一次综合科学考察的两千多位科学家中的一位。他们来自很多个听上去很“深奥”、很“复杂”的领域,比如冰川、冻土、土壤、农业、地球物理、地质构造、古生物、动物、植物……称得上是声势浩大。在苏岩之后,我就一直伴随着他们,一起行进在广袤的高原和她无限的秘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