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本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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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无望的等待

无望的等待是最煎熬人的。可是,在无望的煎熬中,除了读书,既没有谋生手段,又没有取得功名的沈家本又能干什么呢?

还是读书。

如他自己在诗中所说:放怀且读古人书。

因为心情纷乱,这一时期,他读的书也很杂。不是为了准备科考而读书,而是随心所欲地读。读经史子集,更多的却是闲书,志怪小说,像什么《仙吏传》《柳毅传书》《龙女传》《神仙传》《枕中记》《再生记》《穷怪录》之类。除了读闲书,他还读了很多医书和考古书,比如医书《本草从新》《本草备要》《医方集解》《妇科》 乃至 《产后编》,考古的则有《东京考录》《山东考录》《考古质疑》《考古类编》等,甚至有西方传教士们的书,如利玛窦译的《同文算指前编》《同文算指通编》《圜容较义》,玛吉士译的《新义地备考全书》,等等。

最吸引我们眼球的却是一本清政府明令的禁书——《明夷待访录》。此书著者黄宗羲,是明末的大学问家。黄宗羲也是浙江人,浙江余姚。他父亲是明代有名的东林党人黄尊素,而他自己呢,也算是少年得志吧,14岁就考中秀才。1645年,清兵入侵中原时,他倾尽家产以解国难,在浙东组织了一支抗清队伍——“世忠营”,之后又联合太湖一带的豪杰,抗拒清兵达半年之久。当他扼守的四明山寨被清军攻破后,又渡海到舟山,和张煌言等反清志士继续为光复明朝而活动。1664年张煌言殉难后,黄宗羲遂改名换姓,回到故乡,聚众讲学,著书立说。

黄宗羲学识广博,研究过天文、地理、算学、音乐、历史和哲学。他在54岁时,写下了这部传世的《明夷待访录》。

书名本身就暗含深意。

“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辞有曰:“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所谓“明夷”指有智慧的人处在患难地位。“待访”,等待后代明君来采访采纳。

和黄宗羲同时代的大思想家顾炎武曾说:“读了这部书,可以知道过去历史上所有帝王制度的弊端。”

黄宗羲的这部著作,处处闪耀着民主思想的萌芽,并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指出帝王是唯一的害民之贼。他说:“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这些话在300年前,是没有人敢说的。

他还在书中提醒和他同时代的臣僚,不要再做皇帝随从,剥削百姓,希望他们能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除了对皇权的批判,他还在文中流露出议会政治的思想萌芽。把东汉的太学清议的历史意义理解为近代的议会政治,托古改制。他的理想是,在中央政府,天子以至公卿都要在太学祭酒的面前就弟子之列,祭酒(类似议长)有权批评政治的得失。在地方政府,郡县官都要在地方学官的面前就弟子之列,学官对于地方政事缺失,“小则纠绳,大则伐鼓号于众”。

中国近代的改革家与革命者,大多都从黄宗羲的这部著作中汲取了思想。梁启超,康有为,乃至孙中山。思想最为激进的谭嗣同,对《明夷待访录》更为推崇,曾指出:“孔教亡而三代以下无可读之书矣!乃若区玉检于尘编,拾火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为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

温家宝总理也很喜爱这部书,他在《致史晓风先生函》中说:“我喜读黄宗羲著作,在于这位学问家的许多思想有着朴素的科学性和民主性。身为天下人,当思天下事。而天下之大事莫过于‘万民之忧乐’了。行事要思万民之忧乐,立身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百多年前,年轻的沈家本,从哪里偷偷找到的这部清廷禁书,不得而知。读后的感受,他很小心地收藏在心里,不敢像他在诗中那样随心所欲大骂兵如鼠,在日记中也只淡淡几笔:

明朝黄宗炎梨洲著。明夷待访者,言当明夷之世,而冀当局者如箕子之见访也。所条并为治大法,欲革百王之弊,以复三代之盛。端冠以顾亭林先生,其推服良深。惟建都一条,亭林先生亦非。盖天下形势在关中,而秣陵偏据一隅且违近宝,乃贫之戒也。

想必心里的感受还是多多。

不过,那一时期,沈家本虽然读了很多书,前前后后,将近三百本,其中却很少有法律方面的书籍,即使有,也不过一两本,读之轻描淡写,并不过心。他对法律,对他父亲的职业,似乎并不热心,似乎更喜欢诗,更喜欢文学。

那时的沈家本,不像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职业选择,目标明确。他只有一门心思,那便是科考,至于科考之后从何事业,并未深思。

读书之外,他的生活几近寡淡,除了频频地打探贵州与湖州方面的消息,也只偶尔在水边走走,理一理纷乱的心绪。

除了坏消息,还是坏消息。

贵州方面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他心情黯淡。姨丈沈桂芬为他父亲设想的方案,迟迟没有结果,他父亲只好依然在贵阳闲住;安顺府倒是有缺,但是谋者太多,像他父亲这样的一介文官,又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当然不能如愿。可父亲这样的闲住,到哪天才是个头啊?

自从他的父亲离开铜仁后,由小吏出身的王云继任知府。小人得志,大多不知天高地厚,恣意胡为。王云亦如此,沈家本在日记中也记下了王云的所为,愤怒又无奈:

王小峰(王云,字小峰)调集闵家场乡门团首,勒缴府兵钱文。彼处集团数百人。王怒,即出队用炮轰毙团丁十余人,团遂散,暗行勾结石阡教匪下窜。分四股,一扰闵家场,一扰太平场。

除了王云,还有沈宏富:

长发窜入,猖獗异常。官兵不出战,任其深入。大定、安顺、平远、黔西界,均有贼踪。黔西州汪之屏,于总(兵)沈宏富(贵州提督田兴恕部下)败入州城时,犹百媚之。以三百金买一美女赠之。沈因(是)竭力保汪。官场至此,扫尽官常矣。

在这样的官场中,他父亲沈炳莹自然很难再重新得到官位,沈炳莹毕竟还是一个洁身自好的文官。虽然,他当初也想外任之后,稍充私囊。

沈家本除了在日记中发发感慨,也很无奈。像浮萍一样漂在长沙,总不是长久之计呀。父亲不在身边,母亲体弱,弟妹又年少,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沉沉的,却又无毫无办法。深夜里,他常常睡不着,大睁着两眼,望着窗外黑暗中的月亮和星星,还有便是低垂的云。

在这种时候,伴着他的唯有诗句,他起身点上油灯,把灯芯捻得小小的,就着微弱的灯光,摇曳着写下心中的吟哦:

拥衾不成梦,凉思动今宵。

之子处幽迥,秋风增寂寥。

孤灯荧悄悄,落木和萧萧。

莫向空山听,羁魂声里销。

就这样,他和母亲弟妹,又在长沙住了漫长的一年。同治二年,也就是1863年,在他的万般焦虑与企盼中,拉开了序幕。

依然还是等待。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也唯有等待。在无奈的等待中,他们一家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让他父亲丢了官的韩超,终于被撤了职。

新任巡抚是张亮基。张亮基出任贵州巡抚,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奉命查办韩超和提督田兴恕。

他父亲的官运也因此有了转机。当然,仅仅因为他父亲是被韩超所排斥,还远不足以使他的父亲得以官复原职。还是因为那句被百姓重复了又重复了的老话:朝内有人好做官。

是他父亲的老朋友龚叔雨,向张亮基推荐了他的父亲沈炳莹。那时,龚叔雨正是贵州的布政使。龚叔雨喜欢画画,沈炳莹喜欢吟诗,两人常常一起吟诗作画。就在上一年,沈炳莹还为龚叔雨的画题了诗:矫矫千年松,涛声高不落。在京城时,龚叔雨还曾是沈家本的授业师。龚叔雨与沈炳莹,两人交往已久,知根知底。

而龚叔雨和张亮基的关系也比较铁。

阳春三月底,沈炳莹正式走马上任,代理贵阳知府。沈炳莹连阴多日,郁郁寡欢的心情,也由阴转晴。随即,提笔写信给家人,告之家人这一好消息,并命沈家本带着母亲与弟妹速速来贵阳。分别以来,他一直盼着能够早日和家人团聚。一个男人,独自在外的日子,不仅孤单,而且吃与穿,都是乱糟糟的,潦草而马虎。几多不便。

沈炳莹早就想家人了,妻子和儿女。

父亲的信像一纸阳光,驱散了长沙东茅巷里那满屋子的阴霾。一家人终于快要能够团聚了。虽然,去贵阳的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但因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还是非常艰辛困苦的,那种艰辛与困苦,他们一家人已经经历了两次,想想都怕。可一家人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父亲的仕途现出一片光明。

只要父亲的仕途有了着落,他们家窘迫的日子就能改善。

收拾行李,雇马车挑夫,琐琐碎碎,也准备了一二十天,四月底一家人才上路。车舟劳累,本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也有思想准备,但一路的兵匪骚扰,却让他们苦不堪言。一天,他们雇请的挑夫,竟在半夜里将他们的随身行李与紧要之物,席卷而逃。

早晨醒来,一家人环顾左右,挑夫与行李早已不见踪影,全傻了眼。哭都哭不出眼泪来,又能到哪里去找呢?沈家本到底比弟妹们年长,气盛,当即就要去报官。母亲长长叹息了一声,息事宁人,劝他:还是赶路吧,报官又能怎样?只要人没伤着,比什么都好啊。

与京城到贵阳的遥遥路程相比,长沙到贵阳要近许多。但他们一家一路风尘,跋涉了将近两个月才抵达贵阳。

父亲等候他们已久,早就望眼欲穿。

相聚欢。

和上一次相比,父亲的心情也是阳光明媚。因为布政史龚雨叔的推荐,所以巡抚张亮基也就很信任沈炳莹。自为官以来,特别是到偏远的贵州以后,沈炳莹还从没有得到过上司如此的青睐,张亮基从奏折乃至政治、军事方案,大大小小文案,都交由沈炳莹拟稿。

男人嘛,大多都希望能够入世做事,展露自己的才能与才华,沈炳莹亦如此。他很感动,也很兴奋,一心要报知遇之恩,所以:遇事尽言,多所区画。

这一时期,也是沈炳莹来贵州以后最为畅快的,不免有点儿春风得意。春风得意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半年就过去了。

但是,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也就难免遭人妒忌,也并非你不惹人,人就不惹你。虽然,沈炳莹春风得意,但他为人处世一直还是很低调的,在外人面前,并没有把自己内心深处的得意写在脸上。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是非。

9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总兵全祖垲,酒喝多了,醉醺醺地率领了几十个兵来到衙署,一路笑骂,一路摔摔打打地闯入了内室的庭院。

所谓总兵,即统兵武官。明始设。清代因袭其名,以总兵为绿营兵高级统将,正二品,分设各省区,受提督和巡抚节制。全祖垲原本一介武夫,从来不把文官看在眼里,巡抚张基亮对沈炳莹的重用,他早就看着心里不舒服。据沈家本的日记所言,还因为,局中发米,没有满足他的私欲。自然是嫌少,于是,恃醉而来。

当然是借酒闹事,以发泄心中积聚多日的不满与醋意。

夜深人静,喜欢熬夜的沈炳莹此时也已经熄灯安眠。家人更是早已入梦乡。突然之间,庭院里腾起一阵粗野的吼闹声。沈炳莹闻声披衣而起,心里十分恼火,何人又是何事,夜闯内庭,如此无礼。

窗外已有家丁与仆人出面阻止。

来者的首领像是已经大醉不能自持,口齿不清地仍在乱嚷嚷着,但到底还是被连劝带扯地拉了出去。

太过分,也太无礼!

沈炳莹伫立窗前,非常恼怒。他已经从那酒醉后口齿不清的谩骂声中,听出了是总兵全祖垲。

欺人太甚也!

堂堂知府衙署,岂容一介武夫如此凌侮?沈炳莹胸口堵得慌,气得告假三日不出。

接下来的日子,为官不久,还没有春风得意几天的沈炳莹就更加不顺了。另一介武夫,更加粗暴也更加龌龊地把他赶出了官场,也让他对官场彻底死了心。

此人便是沈宏富。也就是沈家本曾在日记中所说的那个用三百金买美女以媚上司的卑鄙小人。

沈宏富也是总兵。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腐败的总兵。同治二年(1863年),他奉命前往开州作战,却从没有与起义军交过战,总是趁民团与起义军交战的时候,闯入村庄,掳掠百姓。百姓对沈宏富与他的部下恨之入骨,也因之倒向起义军。

九月初,起义军首先攻破了沈宏富部队的北门守地,开州城破,牧守戴鹿自杀身亡。

开州距贵阳很近,不过百余里地。起义军攻破开州之后,便一路高歌,直逼贵阳。贵阳城危在旦夕。此时,沈炳莹虽然不过是一介文官,但也必须履行守城之责,无可逃遁。

金秋十月,本是收获的季节。贵阳城内却是人心惊慌,日夜不宁。沈炳莹本是个文弱书生,又已年过半百,更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担。但在这种燃眉之急的时刻,却也手持长矛,登上贵阳城头,白天黑夜地巡视,不敢有半点松懈。

已经22岁的沈家本,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父亲和家,和他的前程都是紧紧相连的。还有血脉亲情,也不容他躲避责任。他整天跟在父亲身边,与父亲一起巡视四城。因为巡城,父亲沈炳莹几乎夜夜都待在城墙上,为守城的官兵鼓舞士气。实在困倦了,就在士兵的帐篷里打个盹。也只有这样做,官兵们才能够同仇敌忾,不至于临阵脱逃。

沈炳莹虽非英雄,却也尽到了一个知府的责任。

沈家本对父亲多了一份敬重,他在日记里记下了那一段日子父亲的所作所为:

二更后忽藩署来传,探得扎佐大营已失矣。父亲至总局后出门查夜,四鼓始回署。

父亲连日查夜,今夜少息,县尊代。

……

10月12日,离贵阳城仅50里的修文城又失守了。贵阳城里更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之后的几天里,可怕的消息纷至沓来。夜晚,沈家本和父亲一同站在贵阳城墙上时,城北不远处,火光冲天,几乎映红了整个黑暗的天空。

起义军就要攻进贵阳城了?

可是,除了火光还是火光,并不见起义军的身影。

几经探听,才得知,并不是起义军要来攻城,而是从前方溃败下来的乡练在放火烧民房。

沈炳莹仰天长叹,很是悲凉。短短的一个多月里,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如同秋霜。

年轻的沈家本呢,却是悲愤!他在日记里写道:

阴。父亲于昨晚三更查夜,天明始回,少息即上衙门,直至末刻始回。少坐又上局上院,三鼓始回,即得警报,水田、三江桥官营尽失,兵练退至红边白牙一带也。正拟少(坐),适获要犯,与蔡植三同讯。四鼓又上城,遥见东北火光衅天,人心惊惶。探悉乃溃练焚烧民房,非贼也。

朝廷如此腐败,官兵如此践踏百姓!这样的大清朝又能支撑多久?

贵阳城最后还是得以保全了,因为清军赵德光部队的救援。

但是,清廷并没有因为沈炳莹在那危急时刻,身先士卒而嘉奖他。他的日子反而更难过了。

因为,另一个人。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那个人便是总督劳崇光。就在沈炳莹署理贵阳知府不久,劳崇光来贵州处理教案纠纷,途中遭起义军的拦截。救他的却是沈宏富。要不是沈宏富及时赶到相救,他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全生命。为报沈宏富的救命之恩,他极力保奏沈宏富署理贵州提督。他当然知道沈宏富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的胡作非为,但为报一己之恩,他置国家之利益于脑后。那时的清廷又能有几个官员,把国家的利益作为最高利益呢?

贵州的官员们当然了解沈宏富的劣迹,但却没有人挺身而出。只有巡抚张亮基奏请由林自清代替沈宏富为提督。除此之外,沈宏富没有得到任何处分。

背靠大树好乘凉呀!因为有了劳崇光这个大靠山,沈宏富自然是更加有恃无恐,得意忘形,谁也不放在眼里。

对于沈炳莹这个京城来的小官员,沈宏富几乎不拿正眼瞧他。他的拜把子兄弟,劳崇光的心腹仆人郭七郭五,和他一样的不能容忍沈炳莹。他们曾去找过沈炳莹,向他示好,想拉他入伙。沈炳莹也算是个有几分骨气文人,虽然深知这帮人的厉害与背景,却不愿为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能降心相从。因而,大大得罪了郭氏兄弟。郭氏兄弟从此怀恨在心,并在劳崇光面前告了他一状。

劳崇光自然要让沈炳莹:遂不安于其位也。

不久,沈炳莹便被人举劾。而此时,湖州的战火基本平息。沈炳莹对官场再无眷恋,毅然辞官,告老还乡。虽然,他还不甚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