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万家那边(《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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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斯万的爱情及其性忌妒

斯万一生一世不顾一切爱了一回,爱得昏天黑地,甚至不顾耻辱公开做乌龟也乐此不疲,而且至死不悔。尽管他根本瞧不起韦迪兰夫妇,特别是夫人。他被开除出韦迪兰夫妇的小圈子,半老鸨似的韦迪兰夫人把半烟花女似的奥黛特推到小圈子另一名成员德·福什维尔伯爵的怀里,抛下斯万去海外旅行,却让斯万开支票。被抛下的斯万立即照办,屡试不爽。因此,斯万的爱情成了一种疾病,已经大大扩散,跟他的一切习惯、一切行为,跟他的思想、跟他的健康、跟他的睡眠、跟他的生命,甚至跟他身后的遗嘱紧密相连,已经完全与他融为一体,以致不可能切除病灶而不损害他的全身,正如外科大夫所说,他的爱情已无法动手术了。

那么,什么是斯万式的爱情呢?爱情由无数相继的性爱组成,猜忌则是各种不同的怀疑和醋意的相加,两者虽然瞬息即逝,却由于无数次不间断的出现,给人以生生不息的印象和协调一致的幻觉。斯万的爱情之所以生生不息,他的猜忌之所以执著不移,是因为无数次性欲、无数个怀疑的不断消亡,有始无终,而这些性欲和怀疑皆以奥黛特为对象。问题在于他心知肚明,自己坦率承认:“真想不到,我浪费了几年光阴,巴不得去死,为的是把我最崇高的爱情献给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献给一个跟我不是同一类型的女人!”

正如叙述者主人公指出:“这个斯万,他放弃考察植物学的散步,不得不与一个不光彩的女人交往,两弊取其轻;我选择了前者,他选择了后者。”其实承受做乌龟骂名在生活中时有发生,古今中外,皆有先例。作者在漫长的生涯中见过两例,深感同情可怜,决不像有些人那样背后嘲笑。最后,普鲁斯特通过笔下主人公对斯万的爱情做了精彩的结论:“斯万在艺术创作上不得志,在爱情上又失意,而听到演奏万特伊那个小乐句却满怀喜悦,难道阴差阳错了吗?后来七重奏那个红色而神秘的召唤使我预感到这种喜悦,其神奇的程度超过奏鸣曲小乐句,可惜斯万未能享受到,他已去世了,像许多死者那样,在他们身后,其真理才显示出来。况且,奏鸣曲那个小乐句对斯万毫无用处,因为乐句可能很好地象征一种召唤,但并不产生力量,也不会使斯万变成作家,他原本就不是作家嘛。”

爱,这个字,在《追忆逝水年华》皇皇三千页中至少出现几百上千次,但这个字本身的涵义并非是普鲁斯特要诠释和描绘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爱情连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到,但这并不妨碍他高度赞赏莎公,很多次提及莎公名著都赞不绝口。这不,普氏压根儿不信世间有纯爱:爱情(心爱加性爱)在普氏笔下压根儿不存在。当然,他并不否定纯爱的优秀文学作品,却竭尽全力挖掘爱情所引起的一切副产品:忌妒、焦虑、观淫癖、手淫、性爱三角关系,受虐狂和自虐狂、同性恋以及自恋癖,并将其贯串其作品始终。但请注意,没有丝毫具体的色情描述。普氏高明之处,在于只是蜻蜓点水提一下,立刻详实描述其恶劣的后果,一个个搞得很惨。

至于心爱或情爱,开始譬如母爱,一般母亲偏爱接班人大儿子,而她的爱因为儿子的哮喘或其他疾病加深了。顺便说一句,普鲁斯特本人的哮喘病自1881年开始加剧。心慌意乱的恋己癖日益加剧,因为需要被爱。到了这个阶段,心爱(情爱)与性爱(性事)彻底分离,或朋友或情人。三角关系仅仅有利于观淫癖,实际证明偷看者皆为性无能者,只会加剧嫉妒,其结果没有赢家,三方皆为输家,互相伤害。消极的被动的同性恋招致手淫和自虐。

在这部所谓爱情小说中,斯万是唯一心爱加性爱坚持爱情生活一生的人物,至于其他玩弄一下女人,在马车里或在孔布雷跟女佣或农家妇女乱搞一下,发泄兽欲而已。在斯万眼里,奥黛特就是一切,为了她,可以不惜破产,虽然妒火中烧,却付钱让她跟别的男人到处旅游而将其抛下。因此,在普氏笔下,最有特色的爱情方式是主观塑造爱情结晶,诸如给她献上一朵卡特来兰花,赠一幅波堤切利的《叶忒罗的女儿》,说什么奥黛特长得和她一样美。更神的是万特伊演奏的奏鸣曲中的小乐句,都是真正情爱的象征。对于主人公马塞尔来说,吉尔贝特的玛瑙弹球(la bille,弹球,法语俗语意为“和善的面孔”)成了爱情的象征,更有甚者,主人公把阿尔贝蒂娜脸上的痣视为爱情的象征。但不管怎样,爱和钱必须相辅而行,在普鲁斯特那个时代的上流社会,不存在没有钱的爱情,不管是结婚还是养个情妇。因此,所谓爱情,注定是短命的,因为有钱才能占有,而占有往往得不到真正的、纯洁的爱情,故而爱情短命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上流社会是规律、是法则。但马塞尔一些时间之后并未因此而成为斯万家的熟人。主人公马塞尔喜欢听斯万讲巴尔贝克的教堂,以至于一听见孔布雷家大门铁铃轻微的哐当响声,他的心就激动起来。由于唐松维尔处在梅泽格利兹那边,主人公家习惯把“斯万家那边”和盖芒特那边作为对称。叙述者是在斯万的引领指导下,读懂荷兰大画家弗美尔·德·德尔夫特,意大利画家乔托和波堤切利以及圣西门的著作,主人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况且斯万决心誊写一篇有关弗美尔的论文,但至死未了这个崇高的心愿。主人公叙述者逐渐发现斯万患有偶像崇拜的恶习,再加上艺术猎奇的爱好,妨碍他成为一个创作者。事实上,他犯有精神缺德症,利用审美装饰点缀肉体爱恋:斯万对奥黛特的恋爱基础是深入透彻了解奥黛特不为人知的生活生理秘密,奥黛特的形象耗尽他全部的幻想,连她的躯体都成了他喜爱的玉体,尽管他承认她不是他所要的“女人类型”。这不,在她之前,他不知道玩过多少女人了。也许奥黛特的外貌减弱了一点儿斯万对她的爱,然而这种外表的缺失恰好又被她酷似“叶忒罗的女儿”,即西斯廷小教堂波堤切利的壁画所抵消了。很长一段时间,斯万不敢向奥黛特要求“极度宠爱”(即肉体做爱),所以他一直生活在一种痛苦的心浮意躁之中,结果还是向她要了一个吻,然后占有了她。一旦钟情,斯万便觉得什么事情、事物都具有新的魅力:他依恋到甘受被奴役得难堪的地步,揣测会对他的爱情不利,那么爱情只是一种审美情趣了。在一次音乐晚会上,斯万发现他的爱情是一种主观状态,跟任何现实意义无关,而万特伊奏鸣曲的“小乐曲”倒是给他揭示了原本的现实,成为他们爱情的“国歌”。这个“小乐句”把一种崭新的美引入斯万的生活,给他的感知力增添一种更大的价值,似乎向他宣告恢复青春的可能性,斯万诉诸这个“小乐句”仿佛向一个女密友倾吐其爱情。后来,斯万开始被奥黛特搞得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听到万特伊的小乐句,唤醒他回忆的实质内容,把他恋爱的时日奉还给他,同时向他显示回忆引起的非同寻常的欢乐所产生的幸福。

然而,斯万明白了奥黛特不再爱他之后,当她不在时,几乎可以遗忘她了。不过,做梦仍旧爱她,忌妒唤醒他的焦虑,因为他怀疑德·福什维尔先生也是她的情人。于是一个晚上,从奥黛特家回家之后觉得不对劲儿,返回到奥黛特的窗下时见灯还亮着,便以为发现情妇背叛他了,但也许搞错了窗户,回家以后,色情的回忆拨旺了妒火,便偷看她写给德·福什维尔的一封信更是妒火上加油,忌妒一点点延伸到奥黛特全部的过去:他甚至听说她跟一些女人乱搞,并经常去妓院。人不断夸大这种感觉,时而平息,时而复发。但最终拿到奥黛特背叛的证据时,他已经不爱她了。况且,他已经成为她的丈夫了,便跟别的女人乱搞了。

献给加斯通·卡尔梅特

谨致情深意切的感谢(1)

沈志明

2020年7月底于巴黎


(1) 加斯通·卡尔梅特(1858—1914),时任《费加罗报》主编(1900—1914),曾在《文学副刊》发表普鲁斯特多篇散论和《在斯万家那边》零星片断,并促进出版其书,事虽未果,作者仍致谢意。后被当时财政部长之妻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