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过敏
这年中秋节,余达光的单位上罕见的发了福利,是两箱螃蟹,足足十二只,个头特别大,一只估摸着得有四五两重,打开泡沫箱的时候还依旧活力十足。
中秋那天余天也回来了,林兰把十二只大螃蟹一口气全蒸了,螃蟹虽说留着活不久,但在水里养个一周是没什么问题的,这对于林兰一个日日把省吃俭用挂在嘴边的人来说属实是件稀奇的事,往常她去买一斤虾都要吃半斤留半斤养着下顿再吃的。螃蟹虽说在沿海地区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但余一家里没有出海的人,想吃螃蟹就得到海鲜市场上去买,螃蟹的价格算不得便宜,又贵又吃不饱人,不是能在家里轻易出现的食材。
那天桌上没有其他的菜,给每人碗里放了只螃蟹,螃蟹比碗都大,只装下它半个身子。余一坐在餐桌旁看着碗里的螃蟹,又看了看除了螃蟹什么都没有的餐桌,余一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问众人:“我去煮方便面,你们有人要吃吗?”
余达光放下手里的螃蟹抬眼看着她,他不说话,气压低得可怕,像是在用无声地沉默威逼她坐下。
把装着螃蟹的盆被林兰推的离余一更近了些,林兰全程也没有看余一一眼,只是抬手推了推盆,然后低着头继续拆螃蟹,她手里的螃蟹比其他人碗里的都要小一些,一条蟹腿她嗦了三遍,林兰一边拽着蟹腿一边说着:“放着螃蟹不吃煮什么面啊?整天净吃些垃圾食品!不许煮,就吃这个!”
而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眼里比刚才更暗了一些。
这时候,余天突然拿起筷子把余一碗里的螃蟹夹回了盆里,他也没看余一,只是说:“去煮吧,分我一碗。”
她没动,林兰的表情很难看,余达光正在爆发的边缘。
余天抬眼直勾勾的看着余达光和林兰两人,淡淡地说了句:“她海鲜过敏,吃不了这个。”
一句话像刀子一样直挺挺地插进其他三个人的心口,迅猛而又不留余地。
记得小时候余一第一次吃海鲜的时候就是在同州村,那次吃的也是螃蟹,是周峰出海的收获,叫周光耀送了余一家几只。那时候谁都不知道余一会海鲜过敏,余一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那天身上莫名很痒,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长了一身包,其实是水泡,只是长得像被蚊子咬完的包,余一就真的以为是被蚊子咬了。就这样顶着一身包挺了一周,还是班主任看着觉得不对劲,当即就叫来林兰把余一带去了卫生院,这情况大夫见得多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海鲜过敏了。
那次她差点破了相,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一口海鲜。
余一依旧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林兰和余达光,余一没想到余天一个一年见不到两回面的人还记得,而与她朝夕相处的父母却把这件事忘了。
家里之前吃海鲜的时候,林兰总会做些别的菜一起,原来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发现余一从来没有动过海鲜一口,可他们明明每日都在一起,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余一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在乎?还是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记住?
屋里四个人的脸上有四种不同的表情,余一抱着泡面碗,第一次感觉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在这个靠海吃海的渔村里,海鲜过敏的余一也同样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
那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人群嘈杂的声音,余达光披了件外套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回来换了双鞋要走,林兰问:“发生什么事了?”
“平安那孩子又下水了,我也去看看,别出什么事儿!”余达光边说边将外套穿好。
这时候周光耀火急火燎的从大门外冲进来,向门口站着的余达光和林兰问了句好就进屋找余一去了。
余一看见周光耀明显愣了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回来办点事情。”周光耀喘着粗气,额头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的砸下来,说罢,周光耀伸手过来拽她:“别说这么多了,快和我走!平安下海救人去了,好一阵子了还没上来……”
话都还没听完余一拔腿就往出跑,边跑边同周光耀抱怨:“为什么又让他去?这么危险的事让他一个人去?那要是他也出什么事呢?大家都是怎么想的啊?而且他是个高三的学生,他马上就要高考了!为什么村子里的人还是不论大事小事都理所当然的要去找他呢?大家都知道海里危险难道他不知道吗?他不怕危险吗?大家怎么可以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样危险的事就该他去做呢?大家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周光耀倒是也没想到余一会这么生气,只能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平安也不是第一次下海了,他一定没事的!”
“就因为平安游泳厉害一点,在海里潜得比别人久一点,所以全村的人都依赖他,可他也是别人家的宝贝孩子啊!而且他还是个学生呢!哪怕再见义勇为,大家也太过分了吧?”余一说着就红了眼。
那天是连续一周多的阴天里唯一出现的橘子海,天空在大海的尽头燃烧着。当杨平安拖着人从海面探出头来的那一刻,岸上等着的所有人都跑进海里去迎接他,他湿漉漉的从海里面走出来,海面的波光从他背后映照过来,杨大树看着他笑着叹气,周光耀冲过去抱着他又哭又笑,他姑姑杨淑贞满脸心疼的捶他的胸口。
那一刻,本想冲过去拥抱他的余一却突然迈不开腿步,那些关心的话,那些责备的话,那些想说他做的好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出口。
身后传来余达光呼唤的声音,她微笑看着杨平安被簇拥着的身影,转身默默跟着父亲离开了。
提起杨平安,毫无疑问他也是不幸的,但他却是在爱中被滋养着长大的,他的父母爱他,他的爷爷也爱他,他的姑姑,姑父,甚至村子里上到老人下到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孩大家都爱他。
余一总是很羡慕杨平安,爱意将杨平安滋养成一个美好的人,而杨平安又将这些爱意投到村子里去爱每一个身边的人。
可在他死后,这种羡慕变成了哀伤。
大概就是因为杨平安太好了,所以这肮脏的世界才留不住他的吧。
姑姑杨淑贞回家后一直板着脸:一边给杨平安拿换洗的衣服一边骂:“下次谁再来咱们家找你做什么,我就拿着扫把把那些人都打出去!这么大一个村子,那么多人来找一个孩子去下海救人!他们都不会游泳吗?他怎么不自己下海去救?怎么不让他们自己孩子下海去救?一次两次就算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不会报警吗?不会叫海上的救援队吗?”
“警察和救援队赶过来不是还得一阵子吗?这俗话说得好,时间就是生命,那人掉海里头要是都等着警察和救援队的话,那人说不准就救不回来了!再说孩子都平安回来了,你总板着张脸干啥?你看咱平安身手这么矫健,游的又快,连那些常年在海里讨生活的人都游不过他!哪年咱村子里办的游泳和憋气比赛不是咱平安第一?大家伙儿就是都知道这个才总过来找平安帮忙的嘛!咱家平安救过这么多人的命,你看看人家送来的这些锦旗,这不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嘛!”姑父赵学亭习惯性打着圆场。
话一出口,杨淑贞一眼瞪过去,对面瞬间不说话了,她又从菜篮子里挑了块完好的姜准备熬姜汤,她看了杨平安一眼,声音比刚刚还亮:“我看以后这什么破比赛你就不要去了!谁爱争这个名头谁争去!你说说你!他们说什么你都答应!你不会说你不去啊?你就是心太软了你!才会让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你帮忙!救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什么狗掉海里了,结婚戒指掉海里了,作业被海浪冲走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上我们家来找平安!”
拿起菜刀,杨淑贞开始剁姜末,越剁越来火,口中念叨着:“我哥和我嫂子都不在了,他们就平安这么一个儿子!平安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拿他当亲儿子养,就算别人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他们三天两天的过来找平安帮忙,我就得三天两头的跟着提心吊胆,生怕他出点什么事儿!你看看今天,一听说他又下海救人去了,我连鞋我都没来得及换,菜切到一半就跑到海边找他去了!他也是人!他又不是鱼!他长腮了吗?他就算能在水下呆的再久那也是要呼吸的!他们倒是忘了他上次下海去救人回来都成什么样子了?连着烧了半个月,咳嗽都咳出血来了!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自家孩子他们不心疼是吧?”
杨平安也听不下去了,笑嘻嘻地走过去安慰杨淑贞:“姑姑,我真的没事的!”
又是一记白眼飘过来,杨淑贞教训道:“没事什么没事!你现在是高三的学生!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考个好大学!不是天天下海潜水帮人家捞东西去!行了,我明天就去村委会聊聊这事去!你爷爷自己是村长,心疼你又没办法开这个口,没事儿!那这个恶人我来当!顺便和他们好好说说怎么好好修修那个桥上的护栏,这都掉下去几个孩子了?再这样下去救援队干脆在桥上安营扎寨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