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入梦来(四)——千年曾初见(四)
或许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太过于紧张,姜知韫在李尧谦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角。这时,李随正也早就看出了不对,先是给李尧谦递过一个眼神,又赶紧赔笑,领着楚怀安走向里间。
走过李尧谦的身边时,楚怀安只淡淡地投去一丝目光,没有任何情绪。
是极短促的,但刚好与李尧谦相视。
他也的确看到了,这个少年人身上朝阳初升的气势。虽然在此刻,烈了些。
等待那些人浩浩汤汤的进了府院中,李尧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以为父亲也会同他一般,但竟然真的会颇“恭敬”地把人迎到府中来。
“对了。”清瑶想起李随正的吩咐,“老爷还说让公子帮那位夫子把包裹都……”
李尧谦一个极冷冽的眼神扫了过来,清瑶也立即噤声。
姜知韫无奈的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揽活,李尧谦却一脸坏笑:“没事没事,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
姜知韫和清瑶自然是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愉悦,心里只是有点怀疑,不过见他搬东西还挺稳重的样子,姜知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也不能全信。
于是就有了一个时辰后的一幕。
姜知韫听从李随正的吩咐,在几人交谈的门外等着,等楚怀安出来,便由他们几个小辈引着到住处去。
只是等了许久,姜知韫仍是不见李尧谦的身影。
清瑶也正纳闷,悄声问:“公子怎么还不到?”
“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那夫子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吧……”姜知韫心中已经生疑,“以他的性子,该不会……”
清瑶也悟过来:“公子不会真要整……”
姜知韫一听,当真是后悔把那事交给他了,心里暗叫不妙,作势就要去找他。
“小姐!”清瑶正要去拦,好巧不巧,就在这时,门被李随正推开,看样子是畅谈完事。
姜知韫也只好停住脚步,给清瑶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找李尧谦,自己则波澜不惊地迎了上去。
这也是两人正式的相逢。
姜知韫的温润和气实在是闺中典范,与那些世家出身的小姐并无什么差别。若是在江南,楚怀安是定然区分不出她与各家小姐的不同。只是如今身在陇西,她的身上沾染了一些云霞的壮阔,纵风的不拘,眼眸中向外延伸的无尽都足以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他在繁华之处从未见过的。
而姜知韫对楚怀安的印象自不必说,依旧是飘飘欲仙清冷无尘的样子。也因此,难免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何种人。
也就是如此近距离,只是一瞬的想法,姜知韫突然就理解了李尧谦为何会对他有那么深的偏见。
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的确会如此,人们往往会用一种最陌生的眼光去审视这个人,至于第一步,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了解,而是从自己的认识中去提炼这类人的特性。
李尧谦就是这样,因为他对朝廷便是有怨意,对朝廷中人也是如此。
其实在姜知韫这里,说对朝廷没有偏见也是不可能的。毕竟若是当今世道清明,姜家也不至于千里迢迢迁至于此。
“知韫见过夫子。”姜知韫仍是恭敬地向楚怀安行礼。
“我早就不是什么夫子了,以后直接称我姓名便可”。楚怀安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却有不可置喙的意思,又打量了姜知韫一眼,问,“不知姑娘芳名?”
姜知韫略作停顿,随后答道:“姜知韫。”
楚怀安听后,眼里浮现出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沉吟片刻道:“玉笛悠悠夜初静,韫情脉脉意难穷。轻纱拂面露华浓,心随云去觅仙踪。”
楚怀安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微微惊叹。他却仍是不在意,刚才那话又不像是他说的。他又问:“我刚来时所见的那位公子呢?”
姜知韫还在默默品着他刚才所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倒是李随正笑道:“楚公子舟车劳顿一定疲倦,倒不如先到住处休息宁神,晚上李府已备好晚宴。知道公子不喜大操大办,只简单的接风洗尘,还望公子前来同乐。”
楚怀安没有推辞,微微倾身:“李大人何须客气。只是既如此,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姜知韫亦是好奇。
“能否将宴席改至军中?”楚怀安问道,“初至此地,李大人带着家军前来迎接,军队肃整乃实事,只是精神不振,颇有倦色。军队确是保家卫国,但是否也应多照料他们个人所需?既是要设宴,与将士们同乐不亦为更乐。”
谈及此事,姜知韫也想到那时李尧谦的叹息。
“唉……”李随正神色动容,“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是近年朝廷克扣军饷,地方官又不肯作为,陇西军备都是我们李府自掏府库……至于军中将士——实在是疏忽了……”
“那不如今晚之宴便依楚……公子所言。”姜知韫倒是赞成楚怀安的想法,“现在准备,倒也不麻烦。”
李随正也点头默许了。
“那我先带公子前去休息。”姜知韫欠身,作了让步的姿势,便带着楚怀安先行离开。
这时,姜允敬走上前,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或许此人,能成为一个转机。”
“更准确来说,他们都是。”李随正亦是欣慰的笑道。
其实从这到为楚怀安安排的住处并不远,但姜知韫尽量放缓脚步。她大概率知道李尧谦是个要捅娄子的主,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楚怀安亦是看出了些端倪,也不道破。该如何说呢?这些所谓的小把戏还确实入不得他的眼。
“那位公子看起来对我颇有见解。”楚怀安突然横生出这样一句话来,仍是见不到任何情绪起伏。
姜知韫简直是“心如死灰”,这两个人怎么偏偏能碰上?
“呃……他在陇西久了,见过朝廷上一些做法,心有意见也属正常。”姜知韫实话实说,其实也是想看看楚怀安有何反应。
“姑娘不必试探我。”楚怀安的眼眸流转,轻笑一声,“我虽然是朝廷派遣中人,但此行和朝廷毫无关系。本想着是借此机会从朝廷脱身,只是没想到来到此处,还要经历这番深浅。”
其实姜知韫在听到他关心将士们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对他转变了一些想法,只是尚且不能下断言。
此后,两人一路无言。直至走到楚怀安的住处。
“那个——公子留步!”姜知韫踌躇了一路,眼看着楚怀安就要进去,便“好心”提醒道,“住处里可能……”
姜知韫话说了一半,因为实在是难以启口。就在楚怀安疑惑之际,突然,不知什么东西快速的掠过耳侧。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姜知韫还是没想到李尧谦这么“心急”。
还没等姜知韫去看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时,就感觉到了头顶不远处树影晃动,枝条飞舞,尘埃抖落。一阵风带过,引落簌簌残叶。
“糟了,他该不是想……”姜知韫太过清楚李尧谦接下来要干什么了,想开口,但又不知道叫谁的名字——关键是叫谁都很难办啊……
“退后!”楚怀安稍稍凝神。
霎时,两道身影在残叶卷落中交错,身姿轻盈,如燕过无痕。
楚怀安仙风道骨,从袖中勾出折扇,以此为剑,出招似有若无,蕴含着天地之理,见招拆招,临危不乱。身法轻快,气息丝毫不紊,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流畅而自然,仿佛与天地相和。
李尧谦倒是锋芒初露,眼神似有刀光,与手中之剑争鸣;其剑法刚猛有力,一招一式都带着破空之声,气势汹汹,但章法却令人捉摸不透。他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又颇为灵动,对于彼此的每一招都能稳妥接住。
两人的打斗,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既有仙风道骨的飘逸,又有初露锋芒的锐利。剑扇的每一次划动,如同琴瑟和鸣,又如同战鼓擂动。他们的每一次交锋,都如同诗篇中的绝句,既有意境,又有力量。
两人的身影交错,剑影晃出更为耀目的白昼,折射的光如五彩琉璃,却并无寒意。
这场打斗,并非是争个你死我活,毫不让步。而是两种不同风格的较量,是两种不同人生的演绎。
楚怀安的出招更像是为指点,而李尧谦的剑法也丝毫不避让。
最终,两人的身影渐渐分开。残卷的叶子也终归飘然落地。楚怀安仍是一身高洁,但仍沾染上了灰尘;李尧谦归剑入鞘,平复着气息。
这场打斗,没有血腥,没有残酷,只有剑意与折扇相交时的美,只有深而无穷意境。至此,竟有惺惺相惜之感。
姜知韫在一旁目睹了这场过招的全过程,自然是惊艳得难收回目光。
以前总在书中看到江湖气的侠客之间的过招,只是在脑海中想象,毕竟没亲眼见识过,因此在姜知韫的记忆中,总怀揣着一个侠客梦。
只是未曾想今日居然能亲眼见证,在姜知韫这里,简直是幸事一桩。
“你们……”姜知韫一脸惊羡,“没受伤吧?”
李尧谦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语气放缓,但仍是冷冰冰的表情:“我没有什么,关键是那位——我还以为不过是个只会空口说大话的夫子,没料到还会几招啊。”
这言辞,果真是满满的嘲讽。
“你的功夫不赖。”楚怀安收回被他砍坏的扇子,平淡道,“不过若是再过十招,你未必胜得了我。”
“切,你又不是什么将军,还评价起本公子了。”李尧谦嘴上不饶人,但经过刚才番过招也能看出来,这人的功底不是一般人能及之。
“你出招的确气势恢宏,剑法也锋芒毕露。不过,你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若是不及时改正,只怕恐成大患。”楚怀安忽略他语气中的嘲讽,耐心指正,“动作过于大框架,在敌人眼中很容易暴露出来;而且,打斗时章法过乱,有时又太过遵循兵书所讲。”
说着,楚怀安走近,出其不意间,将李尧谦手中的剑顺势拔出,轻抵在他颈处:“在战场上,从来不会有人傻到给敌人暴露自己缺点的机会。更多的时候,见招拆招才是兵书上一计绝杀。”
语毕,楚怀安又把剑扔还给了李尧谦,姜知韫也听明白了他话语间的意思。
“你于兵书上的招式确很熟稔,只是实战上还需磨炼。”楚怀安理了理衣襟,转身离开,半晌,又留下一句,“你很有初生的锐利,会是一柄势不可挡的剑。”
“此外,无需在意他人看法。执剑人,从不问来去。”
李尧谦的眸光微动,也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之前那个他并不认可的夫子:“等等,你……姓名为何?”
“楚怀安。”他稍稍侧头。
李尧谦亦在心中默念。
姜知韫见到这一幕,心中也是替他们欣喜。
楚怀安只是稍作停留,又去到住处里了。
待楚怀安进去后,姜知韫嗔怪地点了一下李尧谦的额头:“你啊——还真要在人家这儿上房揭瓦不成?这要是让你父亲知晓了,不得用兵法处置?”
“已经揭了——”李尧谦碰了一鼻子灰,又看向屋瓦,“就揭了房子的一个角,洞倒是不大……”
“哎呀——”姜知韫气得直揪他耳朵,“你还有没有点待客之道啊?多大的人了,还去揭人瓦片?万一下雨呢……”
姜知韫正教训着李尧谦,突然,院中传来脚步声——楚怀安面无表情地出来,把院门一拉,一时间,只剩下吵吵嚷嚷的两个人在风牛萧瑟。
李尧谦趁此机会赶紧在姜知韫的袖中钻了出去。
“你回来!”姜知韫还是压低了声音,提着衣裙追了上去,“你做了坏事还不弥补一下吗?想办法把瓦补上去……”
“留了个洞,正好当晒太阳了——”
“你信不信我去告诉李叔叔?”
“反正他也逮不到我,嘿嘿嘿……”
“你这人……”
笑闹声远去,院中的人又把院门敞开。
至于那几片瓦——他回到屋中,阳光洒下,实属静谧。只是偶尔有风吹过,使得那周围松动的瓦几颤。
那案上铺了一张纸,上面是一首诗,只是那字略显潦草——
“尧风浩荡吹神州,谦舟轻泛水悠悠。潇洒一挥江山笔,墨洒长空任自由。”
应是——李尧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