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海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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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入梦来(三)——千年曾初见(三)

那个夜晚安稳无声,只是无人心中是平静无波。

这里月色苍凉,大漠孤寂,却扰动了一切哀思。

西窗下,风摇轻纱,案前的书纸也被吹得凌乱。那纸上晕染开来的三个大字笔画或轻或重,她并不知道“楚怀安”这个名字具体对应的是哪几个字。

至于为何要写,大概是出于期盼。若是他的到来能为这里带来些许转机,也不枉陇西上上下下为他接风洗尘的安排。

姜知韫握笔的手松了下来,无意间抬眸,透过轻纱便瞄到了院中早已枯败的槐木。

果然,陇西之地,还是不宜种槐树的。

槐,怀……

既如此……姜知韫眼眸微垂,用余墨在一张崭新的纸上写下二字——怀安。

是祝福,亦是期盼。

百里之外,一人绸带系剑,直插入沙地之中。那风凌厉,几次三番的把绸带飞到李尧谦的面上去,他也不躲,只是静默在那里。绸带很长,有时能飘飞着遮住他的眼睛。每一次遮住,他就能见到兄长舞剑时的模样。

从未遗忘,只是未曾提及。

而这柄剑,正是兄长的一件遗物。

“既已执剑,即斩天下奸佞,平天下不公。”

于是,不止是带有遗志,李尧谦目光一凛,轻勾住飞舞的绸带,稍稍用力,便握到了那柄剑的剑柄。

从此,握住这柄剑不止一人。

同样是夜,远在陇西千里之外的建康却是另一番景象。

建康之繁华,确是有番国泰民安的景象。恐怕,也只限于眼前这方寸之地。

毕竟,烽火与烟华共存。

“夫子,该歇息了。”一个小童恭敬地接下夫子手中的书卷,也不忘提醒。

“吾知晓。”那人声音明净,尾音也极短促,捕捉不到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身上生而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度,却并不让人心生惧意,反倒是携有摒除人间陈杂的清傲。若是看到他,也会心生不可近渎之意。

一席莲衣,出尘不染。

他目光悠远,凝视着远处市井,虽有抬各式佛像游行的人群,念着咒术经文的,吹拉弹唱的,真可谓热闹非凡,却勾不起他一丝笑意,依旧淡漠如初。

高处不胜寒,何况在重楼之上。

“明日便启程。”他轻吐出几个字,即刻就消散于风中。

“可……还需通传陇西……”小童有些为难。

“不必。”他捻着手中的珠串,又缓缓垂下,“吾去陇西,一是为民,二是为国,不是为君为臣。既如此,又何须浩大声势?免除那些杂费,也能为陇西节省些。”

“吾也厌喧嚣。”

语毕,他便起身,从容离去。

“以后,不必叫我夫子。”他稍稍偏头,看不清长睫下眼中的情绪,“我只是尘世中一卑微之人——楚怀安。”

他不再自称“吾”,而是万千中人的我。

小童不知他意欲如何。只是一回头,便看见他方才坐着的那张藤椅上披着一件华贵的鹤氅,依稀记得,那是皇家恩赐。

那小童还想叫住楚怀安,不曾想只是一会儿功夫,重楼上再不见楚怀安的身影。

但那槐花的香气却仍如旧时那般丰盈,久久不散。

那是他最喜的一种香气。只是不知车马劳顿,路途遥遥,这香气是否能随风而去千里……

而这夜过得匆匆,仿佛只是双眼一闭一睁的瞬息。第二日,城门刚开,楚怀安没有任何通传,只留了封书信,便轻车简行而去。

这段路途遥远,一路上的气候也属实相差甚远。不过马车中的那位似乎并不为此忧虑,反倒是一身轻松,仿佛一脱离所谓繁华,就如重生一般。

而刚初升的圆日也晕染开了它的脂粉。

“不知是怎的,今日竟就这么热。”清瑶一大清早起来便抱怨,“小姐昨日还说今日应是雨天。”

“也是算不准的事。”姜知韫收拾好出了院子,手里正拿着一件为一早出去整兵的李尧谦的外袍,“瞧这天气,应是不必送了。”

陇西这地方就奇怪在此处,明明夜晚寒风凄冷,等到白昼时又是让人汗涔涔。

“对了,还想着和你嘱咐件事。”姜知韫把清瑶拉到一边,告知了朝廷上派来一位夫子的事,“你先悉数准备着,又不能怠慢了人家。”

“这点小姐放心。”清瑶点点头,像这种接风洗尘的事,清瑶自小便受着教训,“可……支出……又怎么算?”

一提到支出,姜知韫也垂眸不语。

要是在以前还好,至少父亲的俸禄还是充足的。如今,又是北逃,又是一路颠沛,囊中羞涩也实属正常。而现在虽然寄寓在李府中,衣食这方面倒是从未亏待,那也是省吃俭用,除非是必要之时,否则,依姜家的性格,是断不能开口索要的。

而今天偏偏多出这么个难题……

姜知韫拧眉,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握住清瑶的手:“你就按照实际情况即可,量力而行,用我的东西。”

“可,小姐身上也没有什么现成的……”清瑶还是心疼自家小姐,“我再去问问老爷……”

“听我的。”姜知韫脾性就是誓不罢休,从腰间摘下那块微瑕的青玉佩,眼中还是有些许不舍,“这玉佩原是母亲送我的生辰礼,但物在其用,也算是不枉。李家时时经历战争,近些年军备花费更甚,实在应留前关键处……”

“姜小姐不是都说了物贵在其用吗?”这时,一道朗声传来,打断了姜知韫的话。

姜知韫微微一怔,她不用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李尧谦,只是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

“你怎回得如此快?应当是一切顺利。”姜知韫轻笑道。

李尧谦亦是笑出了声:“你都自问自答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公子和小姐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依旧是默契如初。”清瑶在一旁打趣道。

“是啊,也就你敢在本公子面前没有礼数。”李尧谦也“回敬”道,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说正事吧。”

李尧谦正色道:“其实我是不大爱听父亲的絮叨,但昨夜也是慎思了许久。既是朝中派遣,应是有其用意。暂且不说好坏,至少说明朝廷还未想弃陇西。而且,若是迎接的礼数有缺失,确实不太妙。”

姜知韫认真地听着李尧谦所说,忍俊不禁:“没料到你一夜就会长大了。”

“别打断我……”李尧谦摸了摸鼻子,“反正支出你们不必考虑,我们李府虽说不太富裕,且大部分钱财都补给军备,但也不用你一个姑娘家的出钱。再不济,还有本公子……你的生辰礼,不必为此搭进去……”

这人,还真是……

“行,都依你。”姜知韫心知肚明,瞧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大概是刚整顿完兵就赶了回来。他心里也清楚,依自己的性子,定会为此苦恼。

二人相视而笑。

“唉……”李尧谦在解决完这件事后又极轻地叹了口气,不过也只是一瞬,姜知韫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他岔开话题。

“快走快走,忙了一早上,连饭还没吃上。”李尧谦先走了一步,姜知韫和清瑶笑着跟在后面。

之后的一连几日,李府的上上下下都在操办此事。只是就算按照最节俭的来,支出的一笔费用仍旧不小。

原本是想放弃,但是朝廷那边的旨意又是要李府为迎接那位夫子而准备,其实所谓的目的也猜得到,不过是想借夫子的到来敛些李府的钱财。毕竟那夫子也是代表朝廷,李府若要迎接,必要依常规献礼。

之后,姜知韫又想着动员陇西的百姓,不过走访了一些,百姓一听是朝廷派下来的,便立刻紧闭大门。

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如此复杂。姜知韫经历的事不多,哪知道看似普通的接风洗尘,竟有这么多说道和所谓的“规矩”。

于是,这件事也就一直拖延下来。

这天,好不容易闲暇一刻的李尧谦与姜知韫在庭中小坐,谈笑风生。不知怎的,大概是受了李府的影响,姜知韫最近总是喜欢向李尧谦要些兵书来。所以说有些地方还看不太懂,但李尧谦也会及时给予指导。一来二去,姜知韫对兵法也逐渐感兴趣起来。

在抬头的间隙,姜知韫的目光扫到了在一旁擦拭剑刃的李尧谦,忍不住问:“你那时……对兵书可谓是厌倦的,初读时不会觉得枯燥吗?”

李尧谦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擦拭的手轻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确实是枯燥无味。于我而言,读些经书诗文反倒比舞枪弄剑的好。之前也确实认为像我兄长那样的是班门弄斧,就算是提枪上了战场,也不一定能平安回来。那时候功名确实有了,但是那又如何呢?后世会记得吗?”

姜知韫的眸子又低垂下来,好像不应该提的。

“其实至今我也没有明白这个道理。”李尧谦把剑小心翼翼地收回剑鞘,“只是看着父亲领兵时的无畏,便觉得飒爽。后来也越发觉得,若是一柄剑,便能护佑一时的安稳,就算是无名无姓,真正离去时也慷慨。”

听闻此言,姜知韫神色动容。每个人心中对“大义”的理解都不相同,因而追求不同。或进或退,皆为选择。

所幸,同道中人,并不孤独。

“公子,小姐——”这声音急切。

姜知韫起身,赶紧迎上清瑶,皱眉道:“何事慌张?”

“来人了……”清瑶急匆匆赶来,都有些喘不过气,“那位夫子……”

一听到清瑶的后半句话,姜知韫和李尧谦心下一沉——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虽说接风的礼仪现在还没准备齐全,但面子上的吃食也算拼凑出来了。就是没料到这“夫子”来得悄无声息。

“该不会是朝廷使诈吧?然后以此怪罪……”李尧谦在这里待得够久,朝廷之前做过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事不是没见过。

“或许也没那么复杂。”姜知韫温声安慰,“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到场。”

“是,老爷他们都已在了。”清瑶马不停蹄地带着两个人前去。

府院大门已经打开,李随正与姜允敬正引着那人进门,身后的侍从并不算浩汤,但气势无一不足;轿辇并非是奢尽繁华,也只是红漆而饰,仍有威凛之气。

明明是从漠土中来,却不染尘埃。洁如芦苇,浩如月明。见者该言——翡玉不沾烟尘,于寂寥处生辉。月出不问云雾,只在晦冥处拢光。

有凡人之面,亦有厌世之态,高洁出尘于世,仍落倦倦人间。

见到那莲衣人容貌时,姜知韫心底便生出无数句诗,但却没有一首能真挚描摹出他来。

连李尧谦看到他,也是怔忡在原地。他是第一次可见用“神灵”一词修饰的人,但不知怎么,却也感觉到了些许凄凉之意。

也或许是月色本就疏离。

只是并不相衬,他与在场的所有人的气息都不相同。

“他……是修仙的吗?”清瑶简直目瞪口呆,“我……我在江南的时候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也是。”李尧谦本来还是对这种气质颇为向往,但经过清瑶这么一提醒,面色又不觉沉下来,“听闻皇城中盛行五石散,追求极乐之境的人不在少数。况且而今玄学当道,暂且不说一些文人雅士沉溺其中,就连民间也被这种思想腐蚀。不要对这种人抱有太大幻想。”

早些时候,姜知韫也曾听闻父亲讲起朝廷上颇为骇人的那东西,对此可谓深恶痛绝。但是只是遥遥见了那人一眼,如此下推断,也未免太过于偏见。

不过来日方长,姜知韫倒是不急于一时纠正李尧谦的想法,毕竟她也想见识见识,来于繁华之处的人,究竟身怀何种本领?

“清瑶。”姜知韫偏头把清瑶叫了过来,“先把之前准备好的东西——”

“小姐放心。”清瑶胸有成竹,“老爷也嘱咐过我,李大人那边早早就安排上了。”

“今日免不了宴饮,军中那边怎么样?”姜知韫又问。

“节省着呗。”李尧谦说完这话,更是一脸厌烦,“要不是为他筹备这些东西,我原本想着——”

李尧谦正说着,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今日宴饮之事就此了了吧。”楚怀安的目光流转了一圈,神色自若,“这些浮于表面的事,同道中人无需如此。”

此话一出,李随正与姜允敬倒是有点意料之外的样子。

“那便命人拿着这些东西去犒劳将士们。”李尧谦站了出来,两个人之间隔了段距离,却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既然这位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只好——”

“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