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要不要辞去公职，她在杀死她自己
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夏天急匆匆赶来。太阳张牙舞爪地给每个角落都洒满了炎热和焦躁。人们的心如同毒辣的太阳，嫉妒羡慕恨占据了泰市的主角。
又到了身体不能支撑欲望的时刻，二中的老师们都在蝇营狗苟地忙碌着、挣扎着，为了碎银几两一个比一个慌张、狼狈。
清晨的麻雀们在操场的年轮较大的粗壮的柳树树梢上蹦蹦跳跳，从这个树枝轻盈地跃到那个树枝，还吵闹地唱着啾啾啾的欢歌。九点钟，高一年级语文组六名老师全部坐在教务处隔壁的备课室里批阅期中考试试卷。每个老师都想让自己带的班级语文平均分是最高的，因为评职称的机会这样的老师会优先得到，而且还可以在领导面前邀功获赏，甚至绩效奖金也会比别的老师高。
为了防止有的老师有私心，可能会给自己带的学生批卷时给高分，学校特意派教务老师把所有学生答题卡最左边的信息栏用封条粘住，再用订书机订牢固。高一年级总共有十二个班，十个班的学生答题卡也不是按照班级把同一班级学生答题卡放在一起的，而是班级打乱把答题卡分成十份的。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学生咋连这默写都填不出来？真蠢。气死了，气死了。”教重点班语文的王燕老师唉声叹气地吐槽，她的语气里有无奈、有担忧，有恐惧，她担心她班学生这次成绩比二班差，那就后果严重了。该怎么给领导交差呢？多丢人呀。王老师个子一米七，杨柳细腰，肩上披着烫着大波浪的金黄色卷发，新疆美女独有的直挺的鹰钩鼻，长度长的超过了眼梢的细细的弯眉。远处看她是绝色洋气时髦的大美女，近处看是心机较重的蛇蝎美女。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长款过膝的淑女连衣裙，乍一看真的是温柔漂亮。
今年三十二岁的王燕老师是田校长身边的大红人，曾经被评为市里的优秀班主任。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葬花》也不会，这该咋教呀？心都被气炸了。”教重点班语文的林文化老师嘟嘟囔囔着，他神色凝重，表情严肃，密集的黑乎乎的粗长的眉目紧蹙着。他的担心一点也不比王燕老师少。他和王燕老师在较劲，两个人都想向领导证明自己教的好，都想职称越评越高，都想奖金越来越多，都想名声越来越大，恨不得从天上到地上到海里让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知道他们是名师。
今年四十岁的林文化老师是市级教学能手，电视台对他进行过专访，他也是高一语文组备课组长。他圆圆的大脑袋，个子一米六，微胖，胖的有些憨厚、可爱。他今天穿着浅蓝色衬衣，黑色休闲裤子，给人一种知识渊博的感觉。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轼的诗句‘营营’二字有学生写成苍蝇的‘蝇蝇’，还有娃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写成‘人生如抑郁，我亦是徘徊’。看来娃们卷子答的不怎么样，领导批评咱咋整？”教普通班语文的郜兰芳老师抱怨着说。郜老师留着一头精干的短发，带着黑色边框的眼镜，一米五的个子，小小的圆嘟嘟的脸，樱桃小口，一说话就爱笑。她今天的浅粉色连衣裙更突出了她的随和和蔼。
“哎，最担心考试成绩了。”
改卷一个小时了，赵老师就说了这一句话。作为男老师，赵老师性格本就内向话少。他看起来就是同事眼中流传的“老实人”，他经常保持沉默，很少参与大家的“东家长西家短”式的议论。他今天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男式衬衣，仔细看，他给人一种老实靠谱的感觉。
胡老师、郭老师，还有静姝，也是在认真改卷。
静姝眼睛有些累，因为连续两个小时她都在埋头批阅试卷，连个厕所也没有上，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她想要稍作休息，缓一缓，不着急。休息十分钟吧，静姝把右手握着的红笔放在桌子上，她头抬起来向四周随意望望。
无意间静姝瞥见了二中的风云人物优秀班主任王燕正在用双手使劲地掰开这叠答题卡上用来遮盖信息栏的钉子，只见她做贼般迅速地用铅笔给其中的六七份答题卡做标记。静姝明白了，王燕老师是在徇私舞弊，是包藏私心，是给自己班的学生打高分，从而证明她王燕就是能带出成绩来。
王燕老师怎么能当着大家面干这样有损师德的事呢？她胆子怎么这么大呢？她不怕大家向领导揭发么？她不觉得丢人吗？谁给她的胆量勇气？不就是考试成绩么，至于么。王燕老师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尊严、人格、修养。静姝认为这些人只是有些自私而已，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些人已经超越了自私，已经是愚蠢、虚伪和无耻了。
这是静姝第一次亲眼目睹王燕老师的卑鄙和道貌岸然。她有些生气，生气又能怎样呢？是王燕老师做错事了，为什么自己要生气呢？难道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算了吧，由她去吧。王燕老师肯定是不止一次这样徇私舞弊了，大家为什么不揭发？因为她是田校长身边的红人，因为她像薛宝钗一样会四处讨人欢喜，因为她名声显赫是市级优秀班主任。
静姝批改试卷的兴趣渐渐淡了，改出的结果有多少真实的呢？自己辛辛苦苦批改试卷，到时候却是为他人做嫁衣。静姝想看看其他老师是不是和王燕老师一样，也是在弄虚作假。
果如所料，市级教学能手林文华老师此刻的动作和神情同王燕老师完全一样：也是在聚精会神地、用力地掰开答题卡上遮盖学生信息的钉子，也是在给他班学生的答题卡做标记，也是在给他教的学生打高分，也是一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神情。
静姝想笑，笑这个世界。私心太重的人果真都是成功者。还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向上攀爬的阶梯就是足够自私。王燕老师短短两年一路高升，别人一辈子不一定有的名誉她快速获得了。林老师在电视上和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在一起谈笑风生、指点江山、儒雅博学，在世俗烟火中却是争名夺利的伪君子。
这个世界滑稽得可爱，可爱得荒谬，荒谬得真实。还真是曹雪芹《红楼梦》所言：假作真时真作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郜老师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她的试卷，都没有发现静姝在看她。只见她一边用红笔批改着一份又一份的答题卡，一边小声嘀咕着：“咋这么简单的题都能写错，太粗心了吧。粗心呀。“
“老实人”赵老师还是沉默着，低着头改着答题卡，偶尔起身站到窗子边望望外面的风景。
“静姝，你答题卡批阅完了么？”林组长笑得眼睛挤在了一起，他温和地问。
“没有。我现在抓紧时间批阅。刚刚视力有些模糊。”静姝平静地低声回答。她知道不能得罪顶头上司林组长，她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更明白稍不留意就会有人穿小鞋惹麻烦。
就让林组长和王燕老师去在领导面前争风吃醋吧！两个喜欢“名”喜欢“利”的人毕竟会活得很累。当人被外物绑架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自己。
静姝想起了梭罗的《瓦尔登湖》：一个人放下的越多，他就越富有。
为了考试成绩这么小的事都去耍花招、玩心机，为了领导面前得宠拍尽马屁，为了评职称会不会阴谋诡计全部用上，为了升职当官艳辉出卖了闺蜜，为了奖金绩效又会怎样？
听说去年其他地方的一个学校有老师捅了校长一刀子，原因就是校长不给他评职称。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静姝才批阅了六十份答题卡，她的批阅任务还有四十二份。每个人总共阅一百零二份答题卡。
静姝对自己班学生的语文成绩不在意，因为她反感用成绩去衡量学生、衡量老师，更何况这些成绩有一部分是作弊造假呢。由他们去弄虚作假吧。没有意义的成绩正如这没有意义的工作一样。这工作真的是让人厌恶，可以用以下成语来形容这令人讨厌的工作：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追名逐利；虚伪欺诈；沽名钓誉；无快乐无自由；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工作让静姝骑虎难下、犹豫不决。在外人眼里，这是铁饭碗，旱涝保收。有寒暑假，带薪休假，还工作稳定。老师受人尊敬，还很体面。女孩子当老师好找对象，老了退休金很高。事实是“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
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或者是精致的利己，或者是无我的为生民。显然，二中属于前者。
辞职的念头又一次在静姝的脑海中闪现，她真的想辞职离开二中，离开逐利成风的人群。
终于，所有人的答题卡批阅完了，每个班的考试成绩都算出来了。
赵老师声音洪亮，兴奋、愉悦地说：“一班和二班就是优秀，不愧是重点班，这两个班的平均分比其它班高出六七分呢。林老师和王老师就是教的好。教的好。教的好。”赵老师脸上的笑容又憨厚又朴素，他是真的体现出“老实人”的“老实”，那就是恭维强者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郜老师紧跟着赵老师的话，她有种别人抢她话的感觉，她迫不及待地提高音量大声说：“我们普通班老师应该向优秀看齐，多学学林老师和王老师。两位大师要不吝赐教啊哦。”
胡老师和郭老师就附和着说：“就是，咱见贤思齐，多多学习。”
林老师和王老师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家的赞誉。
林老师的笑容太像弥勒佛的笑容了，笑得肆无忌惮，笑得春风得意，笑得洋洋自得。
王老师的笑容更加淑女，优雅，含蓄，骄傲。她笑不露齿，偶尔很官方地微微点个头。
静姝有些头疼，她就很有礼貌地说：“领导们，我头有些痛，能不能请求下班回家，感激不尽，请批示，帮帮忙。谢谢。谢谢。”
林王两位老师异口同声地温柔地说：“可以。赶紧休息。好好照顾自己。有需要给我们打电话。”
静姝走到校门口，用手机给爸妈打电话：“妈妈，我想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