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角点[1]
很久很久以前,河流里尚有最后一条摆渡船穿梭往来,轻便铁路[2]也仍在运行。那时年幼的K曾目睹过山在闪烁着光芒。或者说是,K曾在山中遇见了一个国土地理院的男人。这个绑着绑腿的男人带着饭团便当,牵着狗,不断从一个三角点走向下一个三角点。然而也有可能,K遇见的是一个杀狗的男人。K时常向人提起那一天发生的事,多次回忆及反刍使得这段记忆或许已被夸大和篡改。本来大人们也不可能让一个孩子独自进山。即便如此,在K的记忆中仍然散落着许多事物的影像,具体得令人难以置信。
其一是基准三角点。
采集箱。斑步甲[3]。紫色的五三桐纹[4]。
鸱鸺吐出的食茧。那个是用镊子解剖的。
珍奇的流苏树。不知何树[5]。
胡麻盐似的狗。
据称位于西卜来山附近的西比来山。
总是落入同一洼地的雷。
水银。电气石。
“一直往山下走,直到你看见那个角落里的自动贩卖机。从那里开始,才是现实。”——男人似乎这样说过,但这也可能仅是后来填充的记忆。
也有如下的影像:
山。有三角点的山,这一带被称为鼓山或笔耕山。小孩子用绿色和黄绿色蜡笔用力涂抹出的饭团形状的山和黄色旋涡状的太阳公公。
蜡笔画中的孩童K。一个身穿短裤的男孩。凡是在书本或图鉴上看过一次的事物,他都无法将其遗忘。
同样出现在蜡笔画中的男人。男人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颗像是用灰色蜡笔涂上的痣,皮革包被打成十字结的布条牢牢地固定着。
豺狼般的狗张开三角形的大口。鲜红的舌头,锯齿般的尖牙。
事情的经过以一种图画风格在K的脑海中浮现,如同一部连环画剧。
那一日,山中飘浮着令人瞠目的大量细柱柳绒毛。K记忆中的事情,大致如下。
在空中飘荡的银白色绒毛敏感地回应着微风,它们分散在视线的四面八方,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然而,当这些绒毛触碰到K前额的短发,又轻轻掠过他的鼻尖时,K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拨开。站在瞭望台边远眺,昔日由海洋和诸多岛屿构成的地貌依然清晰可见,无论是鼓山还是笔耕山,景致与往日别无二致。细柱柳的绒毛附着在了K手中握着的放大镜面上。那时还是个孩子的K刚刚学会用凸透镜将阳光聚集成焦点的游戏——K对于在图鉴和书本里的图片过目不忘,他的确具有这样的特质。因此,关于刻有国土地理院大名的三等三角点[6]的知识,也毫无疑问深藏在K的脑海之中。
“明文规定,三角点的维护与巡视是我们这些负责土地测量与管理的工作人员的重要职责。”
“以前也发生过三角点的自然损坏,或者有不法之徒将它们挖出并盗走的事件。”
在K模糊的记忆中,男人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一根高约十五厘米的质朴石柱,与书中的插图惊人地相似。只不过实物历经风吹日晒,呈现出独特的韵味。然而,对于悄悄滚落在一旁的一小团物体,K实在是摸不着头脑。那是一个五厘米长的椭圆形物体,表面缠绕着层层黑色毛线,内部混杂着一些纤细的小物,像是白色骨骼。三角点向来被安置在便于观测的地方,孩童K就身处山中的这样一个位置,独自凝视着那个神秘物体。他似乎自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从视野里闪过的银白色绒毛,如凸透镜的白色焦点,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那一天的确拥有让山峰容易发光的条件。
黑色班步甲在放大镜的中央不时地活动着脑袋和前肢,后来它被国土地理院的男人放进了胸前用于采集植物的皮革包[7]里。皮革包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包的翻盖上印有补给品标识,那小小的紫色桐纹深深地印在K的眼里。
男人从绒毛如雪的山中走了下来。他并未穿着测量技师的工作服,而是身着没有特殊标识的便服,绑着古朴的绑腿。他展开裹着便当盒的报纸,铺在平坦的地面上,顺手抚平了褶皱。“不用我多说,这东西是食茧。”男人把神秘物体放在报纸的正中央,道出了它的名字——从这里开始,K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实际上,事情并非如此突然。K还记得自己因为放大镜会在山林引发火灾而遭到了男人的叱责,放大镜也在那时被男人没收了。而那个初次听到的片假名[8]名称从K的耳畔钻入脑海,从此便深深扎根。
“也有著名的食茧企业。那些公司专门收集和贩卖食茧,虽说国内没有,但在海外是有的。”
Pellets,Inc.,男人用石子的尖端在地面上写下了这两个名字。
“据我所知,那些公司还会雇用技艺高超的食茧收集者,薪水优渥。话说回来,既然这样的生意都能发展成企业组织,那么痴迷于解剖食茧的人肯定不少。对此感兴趣的一定不光只有专门的学者。听说他们还会给学校的孩子们演示如何解剖食茧,这实在是一堂有趣又有益的课程啊。”
一直在用说明的口吻讲个不停的男人究竟是年轻还是年长,年幼的K无法判断。男人剃了个平头,左颊骨突出的部位有一颗黄褐斑似的浓灰色痣。虽不那么抢眼,可越仔细端详,K越觉得那痣就是男人的代表,男人则是那痣的化身。不知何时,男人的右手灵活地操作着发光的镊子,就好像它起初就在他手中一样。
“众所周知,鸱鸺和雕鸮都会生吞捕猎到的小动物,”男人一边用近乎专业人员的手法进行食茧解剖工作,一边说道,“老鼠、鼹鼠、蚯蚓和鸟类都是它们的囊中之物。未被消化的残渣在胃里会聚成茧状,再历经一番努力被吐出来。这是为了避免尖锐的骨头划伤食道。实际上,食茧内部通常囊括了一整套骨骼标本,这正是它们最无与伦比的魅力所在。对于我们这些爱好者来说,这些骨头没有被牙齿咬碎实在是太好了。而且,多余的血肉被消化液腐蚀过后,骨骼干净如洗——就像这样。”
男人仔细地理开黑色的兽毛,首先挑出了一眼望去最明显的有两颗凸出前牙的白色头骨。男人的动作小心翼翼,用镊子一根根挑出了从脊骨到尾巴的碎片和左右对称的肋骨。关节处略有咬痕的纤细骨骼精美得宛如迷你模型,意外的令人着迷。男人将前肢与后肢的趾骨展开,还原出爪子的模样。被吐出的食茧是老鼠的残骸,这一点在还是个孩子的K眼中也是显而易见的。此外还有些昆虫的甲壳质碎片、完整的附肢和蝗虫的鞘翅等,它们被挑选出来后堆放在了另一角落,同兽毛小山分开。K咽着口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一切。男人花了大量时间才进行到目前这一步,他显得有些不满,嘴里嘟囔着不过一只老鼠而已。
“食茧里的动物至少需要有多只,最好有三只以上。”长着灰痣的男人说道,“到了那时候,骨头的数量会达到三百多块。想让分类工作生出繁杂的趣味,至少也要达到这个数量。”
它的窝就在那儿,男人用修长得稍显异样的食指指向绒毛纷飞的空中的某个方向。K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直到现在都未能注意到的那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令K也感到不可思议。那里有一棵白得仿佛覆盖了一层雪的巨树。K本以为那是在这个季节里平平无奇的房状小花朵正在盛放。但整体来看,它却像冉冉升起、缓缓膨胀的白色云朵。这样的树无论是在图鉴里还是其他地方,K都未曾见过。光线透过草丛,洒下的斑驳光影如羽毛质感的迷彩,使人看不清任何深处的景物。细柱柳绒毛飘散的时节恰好与这种奇特树木的花期相一致,这令人联想到某种暗合。
“木樨科流苏树属,洋名是Chinese Fringe Tree。别名是不知何树。”在K的眼里,国土地理院男似乎无所不知。
“在稀有品种中,学名拗口的树往往被这样称呼,这没什么奇怪的。甚至像樟树这样常见的树木有时也被叫作不知何树。但这流苏树呢,可是Ⅱ类濒危物种,是稀有中的稀有。全国各地哪里有它们的群落,已被调查得一清二楚。”男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它被称为‘一叶[9]’,这种叫法源于它的叶片形状。它虽与白蜡树有些相似,但叶片却是不同的。此外,它属于雌雄异株植物。正如你所见,它的花朵是圆锥形的聚伞花序,每一朵花的形状都像是螺旋桨。到了秋天,它会结出椭圆形的果实,成熟时呈现出黑色。”
“我已经教了你这么多知识,接下来你要教给我什么呢?”男人转身面向K。
山间宁静祥和,传来树莺掠过山谷的回响。
又传来山雀婉转的啼鸣。无论K望向何方,眼前尽是飞舞的绒毛、清晰的山峰和辽阔的苍穹。瞭望台一侧,在雾气缭绕的山坡下方,有一条小巧的铁路,以及泛着光的蓄水池和挂了牌匾的厂房。似乎只要不下山,便无法回到现实——一股不安袭上心头,还是个孩子的K双眼滴溜溜地打转。在三角点的石碑旁,摆放着报纸和老鼠骨骼,一个胸前绑着皮革包的男人正站在流苏树旁。不知何时,这宁静的景致中多了一条狗。或许它一直就在那里。它安然地坐在地上,屁股紧贴着地面,黑中带灰的毛发如胡麻盐般粗糙。狗是男人带来的,戴着一条厚重的项圈,用那双透着犬类独有的释然的黄色眼睛注视着K。眼前这一幅场景,K似乎曾经在古老的绘画中见过。
“它是濒临灭绝的,”K有些结巴,“杂种狼狗。”
瞬间,他感觉到山在闪光。
整座山突然开始摇晃,挣扎着想要裂成两部分。但修正错误的力量似乎更为强大,山峰很快又恢复成原状,并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橡皮筋被拉长后又迅速缩回来那般。
“在西卜来山附近有座西比来山。”
男人若无其事地说道:“那里古代产丹,也就是水银。因此当地神经麻痹的发病率很高,山也得名西比来[10]。有大蛇出没的也是西比来山。雷电一般会落在高处的树梢上,而在某一种山中,它们会无数次落在同一个洼地里。我常常目睹这样的景象。”
“很遗憾,事实与你说的有所出入。”男人接着说道,“那么接下来,你还能教给我些什么呢?”
狗从地面上消失了,仿佛那里原本就空无一物。“狗呢?”K询问道。感觉自己的鉴别能力受到轻视,K有些不满。
“这里可没有什么狗。我的皮革包里装了不少电气石。都是从采石场带来的。”
男人用双手捧起它们,石子从指尖滑落时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怎么样,这就是电气石的声音。”
男人弯下身子,在K的脸旁晃动着石子,长着灰痣的脸与皮革包看上去处在同一高度。K一边惦记着自己的斑步甲,一边看着男人,他忽然注意到皮革包上的桐纹。
“纹样不对。”K抬高了声量,“正确的应该是蓝底的白色五七桐纹。”
这次,山没有闪光。
男人消失了,而方才的狗正坐在地上,屁股紧贴着地面。漫天飞舞的绒毛、如白云般蓬松的流苏树依然在那里。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树上盛开的花瓣宛如泛黄的指甲碎屑,静静地飘落到狗的身上,飘落到地面上。
“吾辈乃关铁号。”化身为蜡笔画的狗淡然地报上姓名,“家父乃谷户的关铁号,家母为藤戸的琴女。”
“那么,你并非杂种?”
“吃掉你小子倒也能填饱肚子,但今天暂且先饶过你。我有血海深仇要报,还有盯上我的天敌——便是那杀狗之人。”
K隐约明白它所指的正是方才那个戴着假纹样的男人。自那日起,K再也没有见过如白云般盛绽的流苏树。后来,在资料详尽的植物图鉴中再次寻见它时,K感到十分满足。长大后,K的左颊骨突出的部位也生出了一颗类似黄褐斑的痣,灰色一年一年逐渐变深。K没有养过狗,无论大小。他一直想去西比来山,去看看男人说的大蛇和落雷。
注释
[1]绘制地形图前,进行三角测量时选定的作为经度、纬度、标高的基准点,点上设有石碑。
[2]也被称为小铁路、小火车。指比标准铁路的运作成本更低、铁轨更轻的铁路。
[3]鞘翅目步甲科的昆虫。
[4]以植物为素材绘制的家徽,五七桐纹和菊纹曾为皇室专用,后来多为日本政府使用。五三桐纹则相对常见,起初是大臣的家徽,后来庶民也可以使用。
[5]日本对流苏树等珍奇树木的口语化称呼。
[6]设置间隔约四千米。日本约有三万一千个三等三角点。
[7]用于采集植物的皮革包又作“胴乱”,从前用于储存弹药。
[8]即食茧(ペリット)。
[9]流苏树的日文为“ヒトツバタゴ”,意为一叶落叶乔木。
[10]西比来一词为音译,源自日语“シブレ”,意思是“神经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