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山
每渡过一座桥,体内的力量仿佛就会增长一分。
还只是个孩子的雀默默想到——无论是期待还是欢喜,抑或是满足,每一种感觉都那么真切。只是雀不知这些真切的体验,究竟是来自渡桥还是跨越河川。不知力量为何,也不知当如何使用这股力量。即便如此,当偶尔外出乘车,前方出现桥时,雀便会自然而然地发出惊叹。那是一种与驰骋的列车融为一体,被温润的白色火焰挽在怀中的感觉。接着,川上小舟的桅杆,以及横亘在水面上的小镇映入眼帘。
“县长住所的屋顶上立着旗帜……一共有两面。”
当雀说起这类事情时,同行人之间的气氛便会倏忽变得紧张。
“哎呀,的确是这样。”“雀儿的直觉一向很准。”
“是日之丸旗和三角旗。”
雀又试着说道。根据她的推断来说,周遭即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近来大人们的状况的确与往日不同,似乎是因为社里的轮班而变得繁忙。他们沉浸在过度充实的生活中,无暇顾及眼中含泪的雀。
无论到何处出行,归程的终点都始终如一——雀的住所,也就是有轨列车的终点站附近。这里毗邻着一条山道,通往昔日里八街九陌的东边邻镇。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把这里设为终点站的任何理由。漫山遍野的墓石几乎爬满了几座连绵的山丘,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苍白之色。这里还设有火葬场,甚至在小镇里的一些街道上,还残存着一些昔日里作为社寺门前町[1]的证据。但时至今日,这里剩下的不过是萧条寂寥的商店街,以及数年来毫无变化的宅邸街区。总的来说,像这样一片不景气的地域,落后于城镇的发展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些光景如同泛黄的相片般一张张贴在雀的脑海里,但她却不能通过视觉来获取。无论是面对附近眼科室的老医师,还是面对综合医院的教授,雀都无法对如此种种进行很好的说明。大概是弱视吧,大家便都这么认为,毕竟一切关于视力的检查结果并非无稽之谈。
在这一带,在白天看见成群的人身着黑色丧服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这里有专门为扫墓的客人开设的小花店,就连果蔬店和超市都把白花八角和供佛花束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古旧医院的庭院中有一株水杉巨树,宅邸街区里还有挺拔的黑松和洋式的棕榈。但雀家便所的落地窗外只栽着些八角金盘和八角乌,是一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
“她年纪还小,所以瞳孔又大又黑。这孩子的人中也挺深的。”
粗鲁的姨母们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掐着雀脸颊上的肉,拉扯个不停。每当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们就会这样半开玩笑似的狠狠扯动雀的脸。
“比起鼻子,还是额头和嘴更高些,就像猿猴似的。”“你知道人中吗,就是鼻子下方纵向凹下去的那部分。”
此时此刻,雀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幼女的脸庞。那是一张含恨仰视大人们的脸。短短的娃娃头,乌黑俊俏的眉,因为轻微的皮肤过敏而干燥且粗糙的一张脸。那个人就是她自己,雀无意识中想道。
平日里,雀通过体温的差别,来辨认因为轮班而显得尤为烦躁的姨母们。她们的身影游荡不定而又稍显暧昧,时而喋喋不休,时而又彼此之间相互争执。当姨母们的情绪亢奋时,雀能清楚地看到原本黄色和橘色的等温线的中心,会涌现出大量的赤色,并从那里生出额头、眼睛以及鼻子的轮廓,组成一张张激昂的女人们的脸庞。但雀没有办法将看到的橙色、赤色等颜色,与各个色彩的名称联系起来。虽说几代人一起生活也是寻常事,但在连小别院都相当宽敞的别馆中,住着三代女人,算上雀的话就是四代,一起生活也未免有些许拥挤。家里的男嗣只偶尔前来探亲,婚后自立门户的年轻舅父则明显不愿回来。若是年长的姨母搬回娘家再早些,舅父的婚姻恐怕都会受到牵连。通过大家私底下的流言蜚语,雀对此自然也有所耳闻。年长的姨母扬言自己贵为长女,家业理应由她来继承。曾经在只有她们姐弟二人时,姐姐就像这样给弟弟施压,而这些话不巧被雀偷听到。总而言之,现在的纠纷在于,姨母嫁妆中的家财就占领了两三间房,使得本就拥挤的空间又被占去了不少。而大姨母本人,则在婚礼结束后不到一个月就搬回了娘家。
姐姐新婚旅行的时候去了火山岛,回来后才第一次登门去了婆家拜访。知道对方家境贫寒,婚礼、旅行和新居都是由我们这边包办——雀没有参加那场一掷千金的奢华婚礼,这些话也是听周遭的人说漏了嘴。当姨母听人说要她处理掉一部分碍事的家财后,她就像发了疯似的。以曾祖母为首的年长一辈对待姨母就像触摸皮肤上的脓疮一般,也实属无奈之举。
那一天,雀也在有轨电车终点站附近遇到了身着丧服的人群。近期她还听到了许多不知在为何事烦恼的人们的闲话。终点站附近还坐落着一所兼设初高中的女子学院,因此只有在清晨和晚间人流量比较大。终点站的候车处与其他车站相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候车处在马路中央稍稍高过地面的地方,还盖着形同虚设的避雨亭。正对着的山脚下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有座古老的喷水池。电车轨道就在它前面绕了个弯,一直铺设到在住宅区内避影敛迹的编组站。
“说是让我们晚上再来一次。”
听到有人这样说着,似是身着丧服从火葬场归来的一行人发生了争执。
“不可以看。”祖母说完这句话就拉着雀加紧了脚步。回到家后,她一脸不快地对着佛堂皱着眉头。然而箪笥一类物件几乎占领了整间佛堂,甚至出入其中也有些步履维艰,雀记得就连线香白檀的香气都未能氤氲整个房间——未曾料想到,比起常年卧床在别馆的曾祖母,祖母会更早地撒手人寰。雀也未能预料到在葬礼上发生了纠纷,以至于守夜后,要她来跨过市里的所有桥。
大家都以为曾祖母早已不管家事,但她却明确指定,家业要由这个孩子来继承。曾祖母还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让她去渡桥。长明灯未能点燃,烧香的烟火未熏。即使是在最近,像这样极端的事态也是非常罕见。因此住持直到仪式的最后一刻都一脸不悦。就算是祖母毫无征兆地辞世,准备工作没来得及打点妥当,但选择在东山的自家宅邸里守夜明显是一个错误。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才落得如今的局面。正如满脸怒气的那些亲戚所言,家里本就拥挤,而香客们又把周围的路都堵得水泄不通,就连附近的居民也因此无法行车。
恐怕只有已经驾鹤西去的老人才能猜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送丧,大家都这样想。而雀是被寄养、被藏匿在这里的孩子,所以没有参加翌日的葬礼。不知道远道而来的男人们究竟做出了怎样的安排,只是葬礼的场地似乎被换到了更宽敞的地方。而雀在别院里能感受到中途屡屡有人回来存放行李。曾祖母一直昏昏沉沉的,只有雀和前来帮忙的婆婆吃掉了送来的盒装便当午餐。
“还没有人起身离开,不免太过奇怪。”婆婆这样说时,已是午后偏晚了。当雀开始有意识等候人们离开时,这时间流逝就显得尤为缓慢。不久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有的搭乘的士,有的以赶不上列车为借口,收拾行囊迅速离去。在那以后,电话响了几次,是离去的那一两台车里的客人来汇报行程。对大家而言,大姨母的前夫没有前来吊唁,不过是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说不定要忙到夜里。”
“说是到那个时候,要再过去一趟。”
年轻的舅父被质疑出的人情费不够,羞恼得要哭了出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回到了殡仪馆帮忙。如孩子般稚气未脱的舅妈因年纪还偏小,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雀的姨母们便把她排挤在一旁,围成了一个圈激烈地讨论着。雀发现年轻的舅父和舅妈在干杂务的间歇里并排坐在便门外,默默地望着庭院——家里来了很多老人,大概是大伯父大伯母那一辈的。若是让住持一直在侧室等候,那么夜里的丧宴也需要准备大家的份,但这份紧急订单让料理店家明显面露难色。两个家用的炉灶若是能用倒能应急,但火势不旺,而店家这回过来只是为了取回昨晚的寿司桶。无论怎么看,大姨母琴乃都订错了分量,小团体在暗地里已经开始追究她的过错。
后来,雀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猫在吐毛球时的模样。她听到了宛若猫不停干呕发出的一种难听的声音。那有着肥胖腹部的身体就像中空的巨大肉袋,重复着剧烈的收缩与蠕动。大姨母在长廊半路突然俯下身子的仪态,的确与猫相似。
喂,雀儿,琴乃姨母用男性的口吻说道。那时已入夜,葬礼尚未结束,还剩下拾骨的环节。安置祭坛的正堂爆发了刺耳的争执,很多人觉得太吵搬离了那里,这动静吵到了雀,也惊起了一直在睡梦中的曾祖母。两侧竖着玻璃门的长廊尽头,是两间互相连通的客房,昏暗的室外传来沙沙作响的竹声,可以穿鞋行走的通道上摆着比平日多得多的木屐与拖鞋。“我都是为了大家好。”刚开始的时候,琴乃姨母用故作可怜的语调来为自己申辩,然而以她那堵住佛堂的行李为首,所有物证都已确凿得不容辩驳。也有人指出姨母不懂分寸,早就该奉还与自己身份不符的当家一任。“不正是因为这个母亲才折寿的吗?你不这么想吗?”
在雀的眼里,父方的老人们是褪了色的浅蓝与浅绿;从正堂里窥见的住持的身影,有几处呈现出惹眼的橘色;大姨母唾星四溅,从脸的中心如喷泉般涌出大量的红色。
“因为她还是个孩子,我才多加纵容,她却反倒得意忘形。”琴乃姨母的语气越发激烈。
几次往返火葬场,早已精疲力竭的舅父回来了。舅父的肠胃脆弱,体温偏低,向来是淡紫和偏清寒的蓝色。这时,大家本以为正在熟睡的曾祖母突然开口了。“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渡桥。”“由那个孩子来继承。理由就算我不明言,大家也会懂吧。”“很遗憾,我的女儿不能胜任,这也是她钻研不够的结果。”
“明明她的眼睛可以看见,明明她的出生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却还要扰乱继承顺序,抢走本应属于我的位置吗?”姨母气得满脸都显示出骇人的赤色,她突然鼓起腮帮,像是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似的,匍匐在地上。在镶嵌玉石后再用砂浆抹平的长廊地面上,拖鞋被踢得七零八落。琴乃姨母迈过曾祖母的棉被追了上来,雀本想逃走,但还是被追上了。竹栅编织成的天花板上没有电灯,房间里十分昏暗。很快就有几个人围了过来,因此雀也并不是很担心自己会受到伤害。
“哎呀,这个孩子在吐食茧[2]。”
另一个姨母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小雀趁乱如小鸟般光着脚丫飞奔着逃向庭院。吐食茧时女人不能动,这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真理之一,雀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条竖写的条文。雀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她是不是就这样乘上了年轻舅父驾驶的汽车。他们渡过夜里的桥,跨过夜晚的河流。风穿过车窗一齐向她吹过来,稚气未脱的雀在呼啸声中放肆呐喊。她的感觉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年轻的舅父一边开车一边哭,不时嘟囔着“这未免太过分了”,“必须做点什么来补救”,但这些话并非指的是放声大叫的雀。汽车疾驰而过,转瞬间,雀看到设有一架小型电梯的天守[3]城,以及星夜里的黑色河流。逶迤的云和弯月似乎不抓住什么东西便会四散而去。雀那原本属于娃娃头的头发徐徐生长,直到发尖触碰到眼睑。渐渐地,很多事物的细节都对上了焦。在那些方才横跨过的桥面上,放射光如同纯白的水雾朝着夜空不断升腾——当跨过将河湾围成淡水湖的南部大桥时,雀如同做梦一般看见了这一切。她获得了一种名为“看见”的感官。在高高架起的大桥上看到的风景就如同一张俯瞰图,她看到从三个方向奔涌而来的河流,看到深夜里那个藏有动物园和植物园的小城市,正如同一个金碧辉煌的圆盘徐徐旋转。雀第一次看见塔楼也是在那个时候,它如同在空中浮游的夜光蚁冢,或是在地平线边缘行走的孤独巨人。它就像是力量逐渐增长的象征,但要达到最终的理解,还需要雀花上十年到二十年的时间。
“唉,虽说费了不少工夫,但终于燃尽了。”
破晓时分,八十年前曾是个少女的老妪卧在床榻上说道。
雀一边收获着桥上燃烧的一团团白色火焰,一边朝着破晓前的有轨电车轨道的方向前进。月亮斜挂于天际,终点站的月台近了,复见东山剪影朦胧。
注释
[1]在神社、寺院的门前形成的村庄。
[2]食茧(pellet)为鸟类学用语,指鸟类吐出的无法消化的动物毛发、骨头和牙齿等形成的毛团。也称食丸,食团。
[3]日本城堡中最高、最主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具有瞭望、指挥的功能。也是封建时代统御权力的象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