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微妙

原计划来参加活动的人，从五百变成了二百多。童夏楠的沮丧控制不住地表现在脸上。

柳荫公园管理方给他们划定的活动区域还算宽敞。当宠主们带着狗狗欢蹦乱跳地来到指定地点的时候，几个保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小金像是早有准备，抱着一摞资料和证件冲过来，陪着笑脸，和领头的保安队长说着什么。米哈拎着几大塑料袋，里面是顾家自己购买的水饭。小金一沟通完，就接过袋子塞到保安队长手中。保安队长比比划划地对小金指点了几句，带着人离开了。

童夏楠从PPT中的项目总负责人，转变成为了实际活动中的一个环节的执行者。他默默地凑到小金旁边，客气地问：“金姐，他们来干什么？”

小金看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自己好好学学吧，你以为在学校里念个研究生就了不起？被社会毒打你几顿，你就知道了。”

徐晟看着前一天还被自己高低瞧不上的同事们穿梭在参加活动的人群中，忙而不乱，自己没来由地产生了被孤立感。就连傻乎乎的徐晟，都戴着口罩和手套，听话地跟在每一只撅起屁股的狗狗后面，忙不迭地捡狗屎。

小金看不上童夏楠的样子，催他说：“你怎么眼里没活儿啊？当不了总导演就撂挑子呀！”

童夏楠哪敢！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能做点什么。

小金催他说：“人都差不多了，你赶紧组织你的活动去啊！这么多人来，你得让大家玩起来，这样这个活动才能办第二次。你之前准备的节目呢？赶紧去啊！”

童夏楠这才起身，往人群中走去。

他可以没有状态，躲在一边，但是活动不能冷场。顾家一直在人群中忙活着，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四处看也找不到童夏楠，她就临时先热起了场子。

活动是在顾家和三毛的互动中开始的。

顾家不仅把徐晟带来帮忙，还拉来了三毛打辅助。作为一条流浪过的狗狗，三毛实在是太能和人类共情了。

顾家牵着三毛和狗狗们打着招呼，自然，狗狗们有喜欢它的，也有不喜欢它的。三毛在遇到顾家之前，在流浪中练就了“趋利避害”的本领。遇到不喜欢自己的、对自己有恶意的同类，它很会察言观色。

试探地向前探探身子，彼此能甩过屁股互相闻一闻的，就是友好的表示。隔着老远就上蹿下跳的，三毛会自然地绕开。

好在来参加活动的狗狗，大多数都是友好的，有教养的。有几条大狗，还被主人贴心地戴上了止吠器。

不过，来的狗狗以纯种狗居多。三毛这只长相奇特的串串，成为了辨识度很高的小明星。

大多数网友和顾家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是：“您家宝贝儿是什么品种？”

顾家自豪地说：“串串儿！”

话题就此打开。顾家很认真地为网友们讲述三毛的故事，讲述在一个清冷的雨夜，她们之间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邂逅相遇。一只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的小狗，只因在黑暗中看了顾家一眼，从此就定下终身。选择和顾家不离不弃。

顾家的声音不大，在噪杂的人群中，她的声音却并没有被淹没，反而是在不经意间，吸引到很多人围过来倾听。

有个牵着泰迪的姑娘索性坐在了草地上，一边听着三毛的故事，一边抚摸着三毛，从眼神到手势，充满了柔情。

三毛乖乖地坐在顾家脚边。顾家对大家说：“现在，我就是三毛最大的安全感。自从有了她，我心里就多了一份牵挂。不敢旅游，不敢长时间出差。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语言不通的障碍。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彼此都能看懂。我从不觉得三毛是我的宠物，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家人。”

围坐在三毛旁边的人多了起来。童夏楠站在人群之外，也听到了顾家的分享。这是他第一次见三毛，第一次听到三毛和顾家的故事。

他在几米之外隔着人群看着顾家，看到她脸上的线条是柔和的，语气和表情自然又真挚，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进去。他听，他信。

顾家透过人群看见了童夏楠。她立刻把故事收尾，把场地交给童夏楠。顾家对网友们说：“今天来参加我们活动的，都是有爱心的宠主。

我们把平台搭建起来，就是想能有更多人在平台上分享自己和毛孩子之间的缘分、故事。毛孩子之间也能有更多的互动和社交。三毛的经历就启发我，它们也需要朋友，需要社会化的交往，这样才能帮助宝贝们建立自信，生活的更加勇敢。

下面就请我的同事小童带着大家和狗狗们一起做个游戏吧。让我们和宝宝们都玩起来！”

顾家说着，穿过人群，迎着童夏楠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到大家围坐的草地中央。

童夏楠没想到顾家会拉自己的手腕。他没有抗拒，反而，很享受顾家柔软的手心握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一边走，顾家一边小声对童夏楠说：“该你了，不许冷场，把你的本事拿出来。”

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强硬，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提醒”。可是童夏楠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不是怯场，而是像被“叫了魂”，把刚才一直游弋在外的精神头给拽了回来。

童夏楠找回了状态。

他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在人群中间引导大家做起了游戏。顾家悄悄退出人群，她要去带三毛喝水、小便。三毛跟着她已经有几年了，顾家能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三毛的年纪在增长，她对它更加在意。今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微微有风。不过对于三毛来说，还是热了一些。

三毛是长毛犬，虽然一到春夏就掉毛，可是免不了怕热。晒了这半天，顾家要赶紧带它去阴凉通风的地方休息休息。

童夏楠一转身的功夫，看不到顾家，他心里忽然慌了一下。他一边努力地控场，一边用余光在周围搜索着顾家。当他看到顾家在树荫下给三毛喂水、梳毛，心里顿时踏实了。

三毛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块鸡胸肉，喝了水，在树荫下枕着顾家的脚小憩。草地上潮乎乎的，三毛的肚皮就贴在地上。顾家从双肩背包里拿出小号防潮垫铺在不挡路的地方，轻轻拍醒三毛，带着它卧在了垫子上。

徐晟也走过来，摘下口罩，褪下手套，坐在顾家旁边。顾家像个机器猫，从背包里又拿出了湿纸巾，帮助徐晟擦手。一瓶矿泉水也递到徐晟手里，还帮他把瓶盖拧开。

童夏楠用了半个多小时把自己的这一部分搞完。牵着狗狗的青年男女们自由活动，逐渐组成不同的圈子。有的是以狗狗为主导。它们喜欢和哪个小伙伴一起玩，狗狗的家长们就遂了它们的愿。狗狗成为朋友，它们的铲屎官们也就聚在了一起。

有的是铲屎官做主导。他们彼此之间聊得来，合上眼缘，狗狗们就顺从地坐在原地，陪伴着各自的铲屎官谈天说地、渐入佳境。如果狗狗们能听懂铲屎官的话，不知道它们会作何感想，是否还满意现在和自己家铲屎官聊的正热闹的人。

童夏楠趁着这个时候走到顾家身边，脑子里想着用什么词和顾家搭讪。他一贯出口成章，可现在居然有点紧张。他既想表达感谢，感谢顾家和同事们帮助自己把活动做成，还眼看着大家，把自己挖下的坑都一一填上；

他也想表示钦佩。没想到他觉得能力有限的一群人，居然在在活动中有条不紊、丝毫不乱，配合度极高。每个岗位都有补位意识，事前分工明确，事中人人都是球形战士。一个顶八个。

他还想表示，通过这一件事，自己真心喜欢、珍惜这个集体。顾家，作为这个小集体的大家长，一定不要拒绝他，一定要接纳他啊。

童夏楠刚刚走过来，有点拘谨地想坐在顾家身边，顾家看着他，说：“你怎么过来了？”

童夏楠客气礼貌地说：“组长，我这边的活动结束了，大家开始自由行动。”

顾家看了看外场，说：“我知道，然后呢？”

童夏楠不解地说：“然后？然后是不是就各自玩各自的了？咱们的餐食水饭准备我都提前通知了，他们要买的会去米哈那里领。”

顾家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对童夏楠说：“你费尽心力组织了一场这么大规模的活动，成功拉了几百人下载、注册。你打算只见他们这一面吗？你之前的产品PPT里明明还有长尾服务的内容，你现在不去落实吗？”

童夏楠这才想起来。他当时口若悬河，为全组介绍这次活动的构想，核心要点就是要通过一次地面活动发生多次裂变。他要带领团队深入到这些年轻人所在的圈层和私域群，以宠物为链接，打通更多的渠道。

看着他发呆的神情，顾家问：“现在想起来了吗？PPT是你做的吧？策划也是你出的吧？难不成你告诉我，一切都是你抄袭来的？”

童夏楠慌忙摇头，连声说：“不不不！真的是我自己想、自己做的，不信你可以问徐晟。你们来之前，我还给他试讲来着。我想的是，要是他傻乎乎地都能听懂，给你们讲也没有大问题。”

说完这句话童夏楠就后悔了，差点给自己一巴掌。徐晟是顾家的儿子，当着母亲的面说人家儿子傻，最傻的人是自己才对！

顾家倒是不介意这些。在她眼里，此时的徐晟的确是傻乎乎的，童夏楠说的是实情。

但她还是语气凝重地对童夏楠说：“你既然想了，就要去做。今天这个活动是你策划的，你是主导者。但是你也看见了，因为你没有经验，缺少组织地面活动的基本知识和技巧，所以全组同学都在补位。大家累啊辛苦啊，都不会有怨言，因为我们都知道你的点子和策划是好的。

但是你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你在PPT里写下的所有要点，都要一一执行，不能打折扣，更不能偷工减料、半途而废。否则，你永远也加入不到我们的组里。

我们这些小伙伴，你可以说他们不聪明，但是不能否定他们对工作的认真态度。

这个组拒绝说一套、做一套，更不能接受只说不做、宽于待己、严于待人的人。”

童夏楠无力反驳。他拿出手机站起来，找他刚刚相熟的年轻朋友们去私聊。按照他自己PPT上写明的宏伟计划，他要在这一次活动中盘活更多的资源，要把一个私域社群裂变成多个。

顾家也站起身。三毛打了盹，睡醒了。她带上三毛，也走进人群。只动口不动手不是顾家的风格。就像徐晟在当她老公的时候常说的，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

和下属摸爬滚打在一线一起拼，那是几十年前“好领导”的样板。如今对“好领导”的要求，是要用机制带团队，理顺各种关系，下属对其要绝对服从。

徐晟说顾家：“你这个性格，见谁都下不了狠心，带不了团队，全无狼性。下面的人跟着你，迟早要喝西北风。”

顾家承认徐晟对自己的评价是对的。她的确没有狼性，和身边的人太容易共情。“谁都不容易”是常常挂在她嘴边的话。

但是顾家不承认只有具备“狼性”才能带团队。在三个闺蜜里，刘阳子是最聪明的，赵芳菲是最有闯劲儿的，顾家是最佛系的。

聪明的刘阳子选择一毕业就嫁给袁勇，就是希望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少受一些委屈和捶打，能早一点安稳。

带着一股子“爱拼才会赢”信念的赵芳菲，梦想就是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在杂志社能被“西太后”认可。

佛系的顾家崇尚随遇而安、水到渠成。可是没想到，在三个人里，她是唯一一个自己主动打破舒适圈的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顾家也是最淡定的那个人。

刘阳子和她说过：“你这些倒霉事要是都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怎么样。”顾家淡淡地笑着说：“我可能是反应迟钝吧。走一步看一步，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了。焦虑也没有用。”

童夏楠不了解顾家，他看到的只是自己这位领导的某个片段瞬间。徐晟捡了一圈狗屎，顾家照顾他消毒、喝水，吃了汉堡。童夏楠看准时候溜过来，拉着他一道，进人群为他拓展用户打辅助。

童夏楠还不忘问徐晟：“你妈对你怎么样？”

徐晟说：“好。”

童夏楠又问：“跟哥说说，你妈在家厉害吗？”

徐晟想了想，说：“有点厉害。”

童夏楠接着问：“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徐晟说：“喜欢吃我做的饭，不喜欢我乱扔衣服，不许我凶三毛。”

童夏楠又一次用余光扫射，眼睛偷偷地跟着顾家移动。他对顾家产生了兴趣。有好奇，也有崇敬，还有一点点胆怯。很复杂，很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