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破班是一天都不能上了
赵芳菲一上班就被“西太后”叫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气氛凝重,让人窒息。赵芳菲进来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除了“西太后”,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杂志社里人并不多,加上保安保洁也就一百多人。这几张面孔赵芳菲在写字楼里见过,但没说过话。
两个中年大姐,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三个人,从面相到衣着,都和杂志社里的记者编辑不一样。
杂志社里不出去采访的人,无论男女,一坐进工位就都是一副打扮。拖鞋、卫衣、阔腿裤。松散邋遢,每个细节都写着:不想上班。
出去采访的人,女生脸上都画着精致的妆容,脚上可以是小白鞋,也可以是小高跟,衣着必定笔挺,廓形的针织和硬领的衬衫都是常见的“工作服”。
男生最常见的是POLO衫和小西装。身材好的年轻人有自信,在西装外套里面套一件白色T恤。有肚子的中年人,就穿着宽松休闲西装,掩盖住自己的缺点。
而眼前的这几位,在写字楼里,女的永远穿套装,男的永远穿夹克,无论年龄和季节,总是显得“局里局气”的。
赵芳菲对这副打扮的人有天然的距离感。她不认识他们,也没有主动去认识的愿望。
“西太后”的脸上少见的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喊“宝贝儿”时的腻甜,也没有骂人时候的凶悍。她瞥了一眼赵芳菲,对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不带语气地说:“她就是赵芳菲。”
一个中年女性上下打量了一下赵芳菲,微笑着对“西太后”说:“见过。谢谢奚总。您看我们是在您这里说,还是回我们办公室继续谈?”
“西太后”迟疑了一下,说:“小赵,这几位是监察室的,他们有话要问你。”
这句话一说,中年女子都已经站起来的身体,又坐了回去。她原本想着,和“西太后”客气一下,就把人带走。“西太后”这么一说,她也只好先坐回来。
“小赵”。赵芳菲揣摩着“西太后”对自己的称呼,忽然觉得破有深意。她和“西太后”只有工作接触,但仅仅是这个工作上的接触,每天也得有三五回。
选题、策划、采写提纲、采访计划、初稿、复稿、终稿……“西太后”喜欢一竿子捅到底的工作方式,甭管她和赵芳菲之间隔着几级领导,她都会一口气管到底。
在有别人在场的工作交互的时候,“西太后”永远叫她“芳菲亲爱的……”而不会喊她“小赵”。
赵芳菲瞟了一眼“西太后”,发现领导扭了扭头,刻意在回避与自己对视。赵芳菲明白了,监察室的人,在主管副总的办公室里召见自己,这是一场鸿门宴。
不过,赵芳菲心里也没有打鼓。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哪条法规。
中年女人向赵芳菲介绍情况,也介绍她自己,听口气看脸色,都很客气。她说:“小赵你好,我是咱们社监察室的刘琴。今天我们拜托奚总叫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件事。”
赵芳菲礼貌地说:“您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刘琴示意地看了一下和她一起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纷纷坐在角落里,拿出了本子和笔,准备记录。
刘琴也展开自己的红色软皮本子,看着里面的一页纸,念到:“你回想一下,永峰铝业,这家企业你采访过吗?”
赵芳菲不用回忆,她采访过的企业和企业家,全都在她脑子里。她磕巴都没打,说:“采访过。两年前,我做过探企采访。”
刘琴问:“为什么要去采访这家企业?”
赵芳菲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很没水平,一听就不是做新闻业务的人。但在自己领导的办公室里,她不能太任性,还是礼貌认真地回答,说:“当时杂志做改革开放40周年的全年策划,每个省挑选一家有代表性的企业进行采访。
这家企业是山西的一个代表,策划部就派我去做了采访。”
刘琴又问:“当时,你采访了谁?”
赵芳菲说:“采访了企业负责人郑永峰,采访了SX省企业家协会负责人,还有永峰铝业所属地的县领导,以及企业的一些基层管理者和员工。”
刘琴看着自己的本子,接着问:“在采访期间,你有没有接受永峰铝业的员工、负责人赠送的礼金或礼物?”
这个问题实实在在地冒犯到了赵芳菲。
她站起身,从内心深处感到愤怒。“西太后”仿佛知道她的下一个举动会是什么。没等刘琴说话,“西太后”用她尖利的声音朝赵芳菲大喝,说:“回答问题。有,还是没有?”
赵芳菲又愤怒又委屈。她看着“西太后”,对方的眼神咄咄逼人,像是要把她的心给挖出来。赵芳菲的愤怒战胜了其他的情绪,她大声说:“没有!”
刘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继续追问:“那么,你这篇稿子为什么是4651个字?”
“什么?”赵芳菲一时被问的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文章的字数和他们的调查有什么关系?
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说:“在全杂志社‘改革开放40年’系列报道中,只有你这篇稿件的字数超过了4000字。其他探企的稿件平均字数在3800字左右。还有,只有你在稿件中配发了永锋集团董事长的照片,其他企业稿件都没有发法人的照片。另外……”
赵芳菲打断了他们的问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她觉得,和面前的这几个人,她显然无法用自己的逻辑去沟通。
赵芳菲说:“稿件是经过三审后审定发刊的。至于字数,我接到的要求是不超过5000字,这个系列的采写要求和标准,在杂志社的工作日志里可以查到。
至于照片,我为这篇稿件送交了十张图片,这也是这个系列报道给记者提出的要求。图片中要包括企业的外景、企业负责人工作场景、企业内部工作场景、包含基层员工的工作场景。不仅是我,所有参与这个系列的记者都要按要求提供。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这张图片上刊,那要问美术编辑和版面编辑,我只负责稿件采写和提交物料,不负责最后的发刊。”
“那么,你说没有接受过企业的礼金和礼物,你有证人或证据吗?”刘琴问。
赵芳菲在平时的采访中就已“反应快、接得住”见长。无论是和多大的官员,身价多高的老板,在对话采访中,她都没落过下风。
现如今,赵芳菲把自己切换到了工作场景中,反问刘琴:“您今天来找我,有没有拿过我送你的礼金、礼物?你有证据和证明人吗?”
刘琴一愣。
赵芳菲继续说:“我还想问,如果你说我接受过受访企业的礼金礼物,请问,证据呢?证人呢?”
刘琴的脸上呈现出了一丝异样,回头看着“西太后”。“西太后”的脸色都不像刚刚那么严厉了,她缓和了脸色,但还是用平常训斥下属的口吻呵斥赵芳菲:“怎么说话呢?监察室的同志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赵芳菲站起身,说:“我说完了。我要回去干活了。”
她转身就走,没有征求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的同意。她很清晰地听到坐在里面的刘琴带着怒火说:“奚总,您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嘛……”
很显然,刘琴这句话就是想让赵芳菲听见。赵芳菲听到了,也和没听到一样。她走的并不快,因为她想听听“西太后”是什么反应。如果,“西太后”暴跳如雷,那她很愉悦。这个时候,她就是想出一口恶气,气到谁都行。
奇怪的是,“西太后”的声音切换成了温柔模式,像心情好的时候哄下属一样在哄刘琴:“哎呀亲爱的,你别生气,我一会儿就批评她。我们的记者都是这个样子的,都是有一些个性的,请监察室的同志们谅解。”
两个小时以后,赵芳菲就接到了“暂停工作”的告知邮件。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一篇等着终审的稿件写了一半,赵芳菲直接冲到“西太后”办公室,推门就进,也不管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奚总!”赵芳菲开门见山,说:“让我停职是什么意思?我犯了什么错?”
“西太后”还没说话,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人转过身来,赵芳菲这才看清楚,是社长。
这个还有大半年就退休的小老头,在杂志社里是个“老好人儿”。一年到头就露两次面,一次半年会,一次年终会。其他的时候,社里的人都喊他是“吉祥物”。
上级领导来视察,他陪着。来检查工作,他陪着。来社里用场地办活动,他陪着。
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西太后”的办公室里,赵芳菲猜测,可能和自己的事有关。如果是这样,自己的麻烦可不小。
社长认识赵芳菲。他转过身看见赵芳菲,眯着眼睛笑,说:“小赵啊,火气这么大?来,坐下,我和你说说情况。”
社长告诉赵芳菲,杂志社的对外公开设立的举报邮箱,几天前收到了一封举报邮件。举报的内容是“永峰铝业”涉嫌内部交易,欺瞒股民。举报人称,自己这封邮件已经送达了证监会和省里。
举报人称,自己正是因为几年前看到了杂志社采写永峰铝业的稿件,才购买了其企业的股票;自己正是相信了媒体的宣传,才把自己的积蓄投给永峰铝业。现在看来,自己的股票市值受损,和当年那篇稿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举报人认定,写这篇稿件和刊登这篇稿件,都是因为杂志社的编辑记者收受了企业的贿赂,作为投资受损的股民,他要求严肃调查杂志社和采写这篇稿件的记者。
赵芳菲不听还好,听了社长这番话,她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不能说是无中生有,只能说是……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赵芳菲委屈地说:“社长!这算是什么举报?一个投资亏本的股民,到处乱咬人。他怀疑企业内部交易,那就拿出证据来去证监会举报,跟杂志社有什么关系?我那篇稿子里,哪个字写着让他买这家企业的股票了?”
“关键不在这里!”社长打断了赵芳菲。他对“西太后”说:“根据集团内部管理规定,逢信必查。既然接到了举报,监察室就要按照规定履职。在问题查清楚之前,我们社里的规定白纸黑字写着,当事人要暂停工作,配合调查。
小赵,你是社里的资深记者,一定要做好配合,不要带情绪。既然是清白的,就要相信组织,相信单位,一定会还你清白。”
赵芳菲懒得争辩。她回到工位,拿起笔记本电脑和包,转身就出了单位。她打电话问顾家:“你干嘛呢?”
顾家正在一家宠物洗护店里,低三下四地和店长套近乎,想在这里做她的平台推广。人家洗护店是连锁产业,自己本身就带着互联网基因。店长得知顾家的来意之后,很明确顾家的平台和自己的店互为竞品。
都是做宠物这个赛道的,都是靠用户谋生存的。顾家来这里拉用户,那不是从老虎嘴里夺食吗!
店长三言两语,就打发人把顾家往外撵。任凭顾家怎么解释,自己和线下宠物洗护不是一个行当,那也不行。
撵顾家的两个员工刚刚给一只萨摩耶做完洗护,身上的围裙还没脱掉,浑身上下都是白毛。顾家和他们挨挨擦擦,话没说几句,吃了一嘴狗毛。头发上、身上,全是白毛。
受了挫的顾家颓败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给自己择狗毛。赵芳菲的电话打过来,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她问顾家:“你干嘛呢?”
顾家吐着嘴里的狗毛,说:“刚被人轰出来,马路边择狗毛呢。”
赵芳菲说:“我也被人轰出来了,也被狗咬了一嘴毛。这破班是一天都不能上了,咱俩今天都旷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