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地方豪强欺辱堕民
“娼优皂隶”乃全国性“贱民”,“贱民”从事“贱业”乃理所当然。演戏乃堕民最有出息且收入较高的“贱业”,艺人外出演戏养家糊口,每到一地,必先到“地头蛇”家“到门角”,请其“高抬贵手”。“那时我们去码头演戏,下车先忙一阵照例的应酬就是拜客与吃饭”,这种拜客的手续不得马虎,稍有不慎,“常常会引起无谓的误会”。要是“门角”未到,不要说演出,就是连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即便如梅兰芳之流的名角也不例外。“名旦爱锦倌,一次去斗门小集镇上演出,因突然身体不适,睡在船内,没有去‘到门角’,几个地痞恶棍便在茶店大声喧嚷:‘爱锦倌的派头介(这样)大,夜里给他点颜色看!’当晚,他们有意点《倭袍》一戏,定要爱锦倌出场。爱锦倌没法,只得抱病登台,但终因体力不支,难于支撑。第二天,地痞恶棍传出话来,爱锦倌演戏不卖力气,扣去戏钱,生了病还白演一场。”陆长胜刚刚出名,到皋埠未及登门拜访“霸头”,即起风波。上场之前,戏牌挂出,陆长胜一看,所点之戏未曾学过,知道乃有意刁难,不得不提了包裹,从后台溜之大吉。横行乡里的地痞恶棍,视“戏子”为玩乐的工具,百般作弄,有的故意让艺人出丑,以显示其有财有势。不少地方班船尚未靠岸,即已响起鞭炮。按照习俗,鞭炮一响,接着就得开锣,否则就要降低戏价。艺人只得忍气吞声,饿着肚子登台演出,或是前台演戏,后台狼吞虎咽地吃饭。艺人怒称这种台基为“强盗台基”,专以作弄艺人为能事,逼得人连气也透不过来。“当夏六月,却偏要点演长靠武戏,迫使演员戴着盔头,‘穿着靠子’,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刀矛对阵,翻扑开打,致使有的演员中暑昏倒。而在隆冬,地主老财贵族小姐又偏要点演《倭袍》,演至半夜,恰是‘刘氏游四门’,强迫演员赤膊游街,真是丧尽天良。”冬天扮演“祠堂戏”更惨,数九寒天,风雪交加,演员在四无遮拦的“穿台”上演戏,冻饿难忍。演至半夜,除了管神烛的不能离开以外,台下已空无一人,但戏还不能结束,非得演到天亮不可。挨到黎明,演员口面结起霜冰,早已冻得肢体麻木。
1947年秋冬,绍剧“玉麟舞台”到“下三府”(杭州、嘉兴、湖州)一带演出,巡回到临安演出农村草台戏,晚上上演《后朱砂》,由幼凤彩扮演刘成美,玉麟倌(林玉麟)扮演曹彩娥。当演至刘成美《拔马》时,刘成美与曹彩娥对唱有句:“彩娥,滕青,儿呀!”台下看戏的观众,有一群“破脚骨(地痞)”,有意寻衅滋事,以刘成美叫“滕青”只能称“侄儿”,不可称“儿”,硬说刘成美唱错了台词,将甘蔗梢头和橘子皮,掷向台上的幼凤彩。幼凤彩年少气盛,掷还台下的“破脚骨”。台下四五个“破脚骨”立即冲上台,围殴幼凤彩,玉麟倌从中拆劝,双方殴打激烈,不可开交。玉麟倌唯恐惹出人命,急中生智,将台上照明的汽灯打破,掷入河中。顿时,台上一片漆黑,玉麟倌让幼凤彩躲入板箱。玉麟倌扮演曹彩娥,一身素服,极为显眼,他在前头逃,“破脚骨”在后面追。玉麟倌无处可逃,不得不躲入观音殿的菩萨后面。“破脚骨”看见观音后面有一白影,天黑也看不清楚,以为观音菩萨显灵,吓得屁滚尿流。“头家先生”林氏乃绍兴林家“九牧堂”的分支,属于同门同宗,乃将几个“破脚骨”关押,向玉麟倌和幼凤彩道歉,一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世居堕民巷三埭街的章家在上海创办老闸大戏院收入不菲,财源滚滚,旧上海滩流氓恶棍成堆,土匪恶霸遍野,自然招来这些人的眼红。有的看“白戏”;有的聚众斗殴,扰乱演出秩序;有的强词夺理,敲诈勒索。他们结帮成伙,身上携带金刚箍、三角铁、拳套、尖刀等利器,冲着老闸大戏院来闹事。章益生早有准备,做了两扇铁制直条大门,以防不测。老闸桥福建路旁有个地痞“王小虎”,依仗父兄是该地“斧头帮”的小头目,有恃无恐,经常伙同一些小兄弟,不仅要看“白戏”,还要惹是生非,挑起祸端。王小虎带领两个弟兄前来看“白戏”,还要戏院老板招待茶水瓜果。王小虎以茶房阿三倒茶太慢,三人拳脚相加,将阿三打倒在地,口鼻流血,缩成一团。“那时舞台上正在演六龄童主演的《挑滑车》,武二面罗金甫扮演岳飞手下一员大将,手拿大纛旗,站在舞台中间,王小虎等流氓打茶房阿三的所作所为,他看得一清二楚。罗金甫年轻气盛,爱打抱不平,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身着戏服大靠,随手拿起大刀(木制道具),跳下舞台,对准王小虎等人当头就劈。随后,七龄童、六龄童等众多演员也一起跳下舞台助阵,台下霎时乱成一团。”章益生长子章宗汉见势不妙,急忙拨打报警电话,直到警车赶到,才平息事态。由于王小虎颇有背景,“正不压邪”,最后仍由章家点“大蜡烛”,请客吃饭,赔礼道歉了事。
即便是闻名遐迩的堕民京师艺术大师“麒麟童”周信芳,也免不了受到黑社会的敲诈勒索。周信芳曾被上海滩黑社会“四大金刚”之一的顾竹轩所控制。“京剧界一些名伶、艺人为维持生计,有个立身之地,不得不‘拜老头子’。周信芳当年是应顾竹轩之邀,进入天蟾舞台当台柱的,开始讲好前后台拆账。但后来顾竹轩违背合同,百般克扣包银,弄得周信芳入不敷出,债台高筑。周信芳几次想走,但顾从中留难,并扬言要像对付常恒春那样置周信芳于死地。”顾竹轩以极为优厚的条件,邀请周信芳到其控制的天蟾舞台演出。周信芳不知是计,乃与顾竹轩签了一年的演出合同。顾竹轩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旦合同期满,愿留愿离随意,绝不强留,也绝不食言。起初三个月,周信芳都能依合同得到二千银圆的收入。但从第四个月开始,仅能得到一千五百元。第五月只能得到一千元。周信芳原本不想续约,但受到顾竹轩的逼迫,不得不续签合同。周信芳畏惧顾竹轩的权势,不得不采取消极抵抗,演出时荒腔走调,吊儿郎当,乃至举止失措,观众大喝倒彩。顾竹轩乃放出话来,周信芳若不乖乖听话,就要给点“颜色”看看。周信芳妻子裘丽琳不得不暗中买了一把手枪,每天演出都陪伴在周信芳身边“保护”。顾竹轩碍于周信芳的名望,不敢对其下手,最后与周信芳解除合同。周信芳在天蟾舞台为顾竹轩赚了不少钱,但顾竹轩却声称亏本几万元。周信芳不但未能赚到钱,还倒欠顾竹轩10542元。顾竹轩大方表示看在“朋友交情”的份上,将“零头”舍去,周信芳为了摆脱其控制,被迫在欠条上签字。周信芳的女儿周采茨回忆:“父亲要摆脱顾四(顾竹轩)的控制,脱离了天蟾舞台后,不敢在上海其他戏院演出,遂带了剧团北上。常恒春遭暗杀,使母亲日夜战战兢兢。她当时随身带着小手枪,以此保卫父亲——因母亲当时已怀身孕,身边只带了我大姐同去,将我交付与她的好友照管。”恰好此时天津方面有人邀请,周信芳乃前往北方演出。
周信芳组织“移风剧社”到大连演出,竟然被日本特务盯上,以为周乃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特务。周信芳曾于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拜郑孝胥为书法教师,此时郑孝胥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周信芳原本不愿提及,但现在日本特务纠缠不清,遂无意间提及郑孝胥的名字。日本特务忙送上其名片,声称遇上麻烦,递上名片即可迎刃而解。“移风剧社”在大连演出非常成功,天天客满。戏院老板乃是“地头蛇”,为了多赚钱,尽管合同期满,仍强行要求续约。但周信芳已接好场子,无意续约,戏院老板就耍起流氓手段,扣住衣箱,不让周信芳一行离开。周信芳的内弟刘斌昆向周信芳要了日本特务的名片,前往当地警察局求助。这一“以毒攻毒”的效果立竿见影,戏院老板被警察局逮捕,晚上回来时被打得鼻青脸肿,垂头丧气地吩咐手下让“麒麟童”走人。
周信芳流浪到汉口演出时,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黄金荣在上海开设了一家黄金大戏院,并拟办成首屈一指的戏馆,需要一个能叫座的角儿登台坐镇,周信芳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黄金荣派人到汉口找到周信芳,邀请其为黄金大戏院当台柱,并保证其人身安全。天下乌鸦一般黑,周信芳及其“移风剧社”不可能总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遂接受黄金荣的邀请。当周信芳及其戏班返回上海的第三天,黄金大戏院经理孙兰亭就请周信芳到一品香吃饭。孙兰亭于席间说明:“周老板回来之前,黄先生已经派兄弟找顾四先生谈过了。”顾四先生说:“既然是黄先生请周老板回来的,那他决不会难为周老板,以前的那些过节就算揭过去了。至于那笔欠项,黄先生也已经请兄弟同顾四先生了结清爽,本利共计一万二千元。周老板所出的字据也已经拿回,暂留在兄弟这里。这件事情周老板不用挂在心上,就只要安心在黄金唱好了戏,什么事情都好说的。”孙兰亭从包里拿出顾竹轩的那张欠据扬了扬,又放回包里。周信芳与顾竹轩的那笔“公案”虽说“了结”,但其“债权人”却由顾竹轩转为黄金荣。周易如是说:“欠下黄金荣的债要比欠顾四的债使父亲稍为宽心些,因一则黄金荣在那些‘海上闻人’中还不像顾四那样穷凶极恶,蛮不讲理;再则黄金荣一向爱看‘麒派’戏,多少也算个‘麒迷’,据他自己所说,对‘麒麟童’一向是‘讲交情’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债务总归是债务,‘闻人’总归是‘闻人’,在没有清偿这笔债务之前父亲总是没法完全安枕的。”周信芳的“冤枉债”从一个“闻人”手中转移到另一个“闻人”手中,乃是逃出了“狼窝”又入了“虎口”。周信芳一家暂时入住八仙桥钧培里,就在黄金荣的住宅旁边,也是黄金荣名下出租的房产。钧培里离黄金大戏院也仅有数十步之遥,也算在黄金荣的眼皮底下。倘若顾竹轩要对周信芳进行报复,投鼠忌器,自然有所顾忌。周信芳为了求得这位“闻人”的保护,乃拜在黄金荣门下成为他的一个“门生”。
堕民巷三埭街堕民不仅要受到“外街人(平民)”的迫害,也受到迁入“里街”的“外街人”的迫害。杨家是入居三埭街的“外街人”,乃是三埭街臭名昭著的“恶霸”,成为三埭街人谈虎色变的“文明强盗”。杨老太爷生有六个儿子,除了第五个儿子没有做官外,其余五个儿子都在外地做官,据说都是大官。“五老爷”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可在三埭街倚官仗势,每年都要向三埭街每家每户堕民收取“什一税”。“收缴这些捐税不知依据何项政策法规?也不知为什么要上缴给他?收去用于何处?生性忠厚而又愚昧无知的三埭街人连问都不敢问,只能天真地将其想象为‘保护费’。可是,无论从哪一方面、哪一件事上查证,这个五老爷对三埭街人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保护?用现代话说,只不过在给鬼烧纸钱而已!而这个五老爷,确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指派其帮凶充当‘包打听’,四处搜索情报,通报哪一户堕民赶‘好日’,赚到多少工钱或米(当时大都以米折价)回来,他就准时上门去收取百分之十的‘捐税’。尽管堕民无缘无故缴纳这种‘苛捐杂税’心有不甘,但畏惧杨家势力,也只能忍气吞声如数上缴。后来,五老爷觉得一次次去收缴麻烦,遂硬性规定每年仅收一次,不管堕民一年之内有无‘好日’,有多少‘好日’,每家每户每年缴纳五至七斗米。在五老爷的眼中这数目并不算多,但以三埭街几百户人家计算,这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杨家“五老爷”巧立名目,向三埭街堕民收取“保护费”。三埭街堕民不得不忍气吞声,如数缴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