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桥头时代”的造型与声音
文/尹马
侯平章和刘帆来镇雄看莫小闲时,在短暂的三天时光里,我曾有幸听他们讲述桥头诗人们的故事。作为被“对口支援”的我,一直对自己身处的有着“XX作家群”“XX文学现象”的高原一隅保持着分裂式的谨慎。这么多年来,这个被无限美化和夸大的地方带给我的始终是一种沉沦中的诗意掠夺和戕害,在无限膨胀和无边虚度中完成对泥沙倾覆的旁听和侧目。“对口支援”后,莫小闲和她的伙伴们带来的是一种“文化普及”的声音,无疑,他们所强调的,是一个地方该有的文化造型,用江湖话来说,是格局。
我习惯用“气象”一词来形容一个地方的文化现象。不难理解,“气象”包含了风气、势头、前景等诸多关键词。在我看来,桥头的写作者们站在时代的前沿,他们的目光聚焦的是更大的民生场景,他们掌握着写作本身应有的身段,掌握着更为精准、更为锋利的主题取向。在诗歌这种在众人看来已经无限“矮下去”的文体中,他们依然释放着非常强劲的力量,喊出最美丽的声音。这一点,在本书大部分诗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得出来。
请写下他远景里如黑蚁般的身躯
请写下他出入光影耦合之境的缓慢过程
你要在一首水的长诗里再补注一次尖叫
你要在你的镜头里喊出潜行于大湖里的江豚
让它再次跃出水面,并驮起
秋末身脊上,波澜不惊的万顷洞庭
方舟这首《游子归或补注一首过去的诗》关注的是人类命运的“另一种假设”,从“命运摇摆,但还不至于倾覆”的灵魂洞察到“日星隐曜,但没有浊浪排空”的“山河安好”,他喊出的除了有滕子京和范仲淹关于庙堂与江湖的对话设定,更有杜甫始终在远方的沉重人文忧虑,如此光明磊落的诗写,让作为“小地方”的桥头绽放出“中原北望气如山”的大境界。毋庸置疑,这是当下最难得的诗学建设,也是这个时代最需要提倡的“往高处去”“往大处去”的正确尝试。新诗发展到“纯粹不需要掩饰个人排斥”的今天,大多数人的写作已经失去了“攀爬”的韧劲,变得小众且自甘沉沦,非诗写者不读诗、非诗评者不读诗、非知己者不读诗、非编辑者不读诗甚至非自出者不读诗的窘迫已经是一个敞开的秘密,很多人就是在这样一种无法忍受的自欺欺人的状态中“离诗出走”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如果我们还需要呼唤诗人的回归,首先要有人担当起“让诗歌大起来”的重任。我不敢说桥头的这些诗人有多“体面”,但他们至少释放出一种“认真写诗”的态度。在尴尬的当下,暂且够了。
本书收录的诗人,我较为熟悉的是莫小闲和侯平章。莫小闲的“旅宿”状态除了“让忧伤有着忧伤的颜色”,还有一种腾跃式的婀娜,这种“不敢忘记李清照”的执拗成就的当然是她剑走偏锋的酣畅和脱俗。从《归园田居》简简单单的几个句子里,我们看到的是“惊起一滩鸥鹭”的精致意趣。
来访的客人走累了
在村民院子里就着石头坐下
悠然地点起一支烟
山间有风迎面吹来
门前有一条小溪
溪旁有两丛修竹,两棵芭蕉
三四个还不及入学的黄口小儿
这是她在镇雄“对口支援”期间的作品,我读完后想起的是汽车在没来得及“抛光打蜡”的水泥路上疯狂地奔向被指定的某个村庄,是在人群中接住一个人递过来的粗糙的酒碗,是在铺满沙石的洼地上看几个人在高处的台子上声嘶力竭地喊叫,是对着半边月亮讨论不确定的乡愁……在这种非具体的指向中,“写下”是一种无比重要的劳作,这样的时刻我们不得不无限远离陶渊明,甚至远离李白,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还原遵从内心的乡村图景,才能更有把握地接近对口的真相。
相比莫小闲的节制,侯平章的诗歌意象是辽阔的。他写道:“我正在度过一年中最幸福的日子/从万江到桥头/心情也是愉悦的。”我读过很多了不起的四川诗人的作品,在他们的字里行间体味巴蜀文人的放浪和坦荡,作为生活在“三川半”的我,我对他们的印象像邻居一样的亲切。侯平章是“从一种南方到另一种南方去”的诗人,他在桥头晃晃悠悠“摆谱”的样子我想象得到,他始终坚守着淳朴的“游子”身份,把诗歌写得像一个久未回家的地质队员在纸上描画的某种符号,有一种全新的阅读张力。
把一首诗放置在宋屋洲
可以测出东江水的
纯度,更能够测绘出
桥头提升东江水为
母乳的精确度
我曾读过薛依依的很多作品,隐忍、节制,充满粗暴的破题快感。在桥头的诗人中,她算是与众不同的一位。当我读到下面这首《悲伤》,突然想到的一句话是“不敢高声语”。的确如此,我多说一句,我的狭隘就会多出几分暴露的可能,所以我只能躲在暗处鼓掌。
我从未见过日落时分没有人群的街道
时间的齿轮,越走越慢
每咬合一下,胜算就会增加一分
梦中,我的身体长出鱼鳍
必须在水中才能倾诉悲伤
当我读到边城的《敦煌西望》,想到的并不是繁华谢幕时的“飞天落日”,而是另一种入侵式的诗意包围,这种无比冷静的分行,让人掩卷沉默。《当金山口》是边城致敬海子的诗,在这个众人皆叫嚷着诗歌已死的信息碎片化时代,海子作为一代诗人的精神引领,一种理想主义的代表,其价值影响是永远不可磨灭的。当诗人边城穿越在辽阔的大西北,翻越当金山口,无限接近那座属于海子的诗歌小城时,内心汹涌的激情喷薄而出,挥洒的是一种金黄色的浪漫。这种金黄,犹如春天十个海子复活的瞬间,是太阳光芒四射,是麦浪成熟喂饱大地上的饥饿。
如果上天眷顾,我只要一块岩石的裂缝
落下来发芽,生根,开出不知名的花
然后枯萎。在当金山,我开始怀疑
有去不了的天边。我开始相信
比黄金更金黄的梦
相较于边城的热烈,陈晚对生活的观察视角与抒写触角则充满着一种温情脉脉的熨帖。他在诗歌中的面貌多变,时而是《给她》中的痴情人,时而化身《山涧》樵夫,时而在《好光景》中变作农人,时而又是《春日饮茶》的文人。他在《下午的桃花》里写下的幸福,是一种超越“过去式”的怀念,邮差和心事让一首诗充满绵密的“醋意”,彼此温暖,彼此成全。无论是“一年中的好光景/都有了妥帖的归宿”,还是“我依然——/挚爱沸水深处汹涌的热忱/迷恋老茶因为舒展而日渐松弛的腰肢”,这个男人的内心宛如一潭幽深的湖水,能看到的只有表面平静的波纹,生活的惊涛骇浪早已被他深藏于内心。
本书庞大的诗意体量是很多地方“作品集”无法高攀的,16个人,16种体态,每一种体态都是一个强大的“布阵”。刘帆的认真、细致让他的作品成为一朵荷花绽放的“标准”,无论是《安身立命的祖国》,还是《我的秋天在大唐》,都在渲染一种恣肆的“良宵”式的美好情怀。若诗的《松散十二章》《折扇子》写得婉约、抒情,既是女性的喃喃自语,又是向往美好的浅吟低唱,委婉含蓄带有余味。逸帆的《骑着夜晚唱歌的诗人》,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在扶贫生活的经历感受,也是他给自己的定位。除了我所列举的上述诗人,雪梅、罗似嫔、姜帆、刘庆华、杨娟梅、罗豹、张山等人也展现了良好的创作势头,在遥远的滇东北仲秋读他们的诗,真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享受。
与云贵高原的肃杀景致相比,桥头自然是一个旖旎的地方。身处改革开放前沿阵地,接受各种文化的熏陶和洗礼,就连一朵荷花也俏丽得有着各种语境的诗意成分。进入新时代,桥头的文化事业发展欣欣向荣,前景广阔,当作为一种更好的示范再度“对口支援”其他地方才是。读桥头诗人的作品,我愿意把这些人称作“后桥头时代”的造型者,因他们的诗歌在不断地实现自我突破,因他们这个群体的文学策略在不断地实现爆棚式反转。我有幸认识这些可爱的人,我有幸读到他们的诗,并写下这些肤浅的话。
2021年10月于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