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峡行
公元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当我在奉节码头拿上翌日上午的船票,一颗踏实下来的心紧接着好一阵激动——终于可以学一番李白“白帝下江陵”了!我反复端详、抚摩着小小的两寸米黄,只觉得这哪里是一张交通意义上的凭证呢?分明是一张绝世美景的游览券呵,而为了这张珍贵的游览券,我竟已等候了四十余年!
早七时,兴冲冲赶往码头,穿过古老的青砖城门,顺层层石级而下,忍不住又一次回眸雄伟的夔州古城,凝眸城门上古朴的“依斗门”三个大字,默诵着老杜“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诗句,感念斯人已去,诗魂长留,依依长系这峡江门户,心中又有些不舍。
九时,江轮启碇而下,迅捷异常,倏忽进入雄奇峻拔的瞿塘峡。“瞿塘峡口冷烟低”,这峡口就是著名的夔门,但见绝壁千寻,俨如刀削,赤岬、白盐二山夹江对峙,岸似双屏,天如匹练,峡水一罅如注,诚所谓“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难怪人称“夔门天下雄”,它挟浩漭蜀江破空而来,陡地锁住全川之水,何等突兀、劲峭,给一篇大三峡雄文一个多么有气势的起笔!而震撼之余,心底又会忍不住发问,这伟力究竟来自何处?造化又是如何运斤?一切恐怕还要归之于特殊的地貌地理。试想,这一段长江,恰当中国地形由第二阶梯向第三阶梯之过渡阶段,当她穿行于川鄂褶皱带,深切河床之时,巨大的落差便赋予江水以巨大的能量,给了她劈山凿岩的无比威力,使她得以劈开夔门、巫山,呼啸而下,咆哮而东。白帝城高,瞿塘峡深,那窄处不及五十米的江峡,水深却逾百五十米,洪枯落差竟达六十米,巨大的势能怎的不排山裂谷,惊心动魄!
俯仰之间,江轮已穿过八公里瞿塘峡,进入幽深瑰丽的巫峡。巫山十二峰屏列峡江南北,或显或隐,莫不争奇斗妍,各具神韵。而峡壁回曲,江流婉转,动静相得益彰,诗画妙合无垠,心中只有感叹:太美了!太美了!却想不出一句妙辞。尽管一路天气多云似阴,没赶上“朝辞白帝彩云间”的晴丽,但烟水苍苍,翠峰簇簇,岚气氤氲,将“青绿”与“水墨”之中国两大山水画技法熔为一炉,自是极饶韵致。细观那峭峰直上,绝壁直下,莫不层次分明而繁富;皴勾点染,无不笔意森然而秀逸,嵯峨而苍润。江水郁勃,峡山相映,又似将高标清丽与沉郁顿挫两种诗美调和、统一于一体。这是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的三峡呵,其格调、意境,原本就兼具李诗的超迈飘逸与杜诗的博大沉雄!而那唐诗七绝与七律的代表作,《早发白帝》(一作《白帝下江陵》)与《秋兴八首》,不正是因了三峡之助,得以喷薄而出,响彻千古的么?
旅客都在关心那最富神话与传奇色彩的神女峰,此时皆等候于甲板上,相互探询;但又多系初游,对着那各展风姿,又倏忽而逝的巫山群峰茫无所措。幸好有一位船员的妻子指点我们:那一座就是!原来在一剪刀样奇峰的身后,有一细石亭亭玉立,酷似痴痴仰望的美女。虽邈远而纤缈,却极含风韵,尤其在云烟杳渺之处,倍觉迷离而凄美,诚如陆游在《入蜀记》中所云:“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宜为仙真所托”。原来,这是心理学上一种典型的距离之美——人生原本就是一种守望,一种期待,而她那曾经沧海的痴立神态,多么令人低回感伤!她不理会旧文人的颂扬抑或新诗人的质疑,万代千秋,依旧会站立下去,成为诗与美永远的话题。
如果说瞿塘以“雄”著称,巫峡以“秀”见长,则全长百二十公里的第三峡西陵峡庶几可以“险”概之。这里滩多水急,暗礁丛生,峡中有峡,峡峡相套;滩中有滩,滩滩相含。而岸渚壁立,悬崖横空,航道迂回,险象环生。几天前,这西陵峡的险状曾在脑海中烙下一些片段。那是夜间由宜昌溯流赴白帝时,因兴奋失眠,夜半扶舷眺望峡中夜景,只见江轮紧贴北岸而行,船头两柄探照灯柱如两把出鞘利剑,劈开沉沉黑雾,紧紧扫视着断岸。朦胧中礁石狰狞,欲攫似扑,而那利剑也紧盯礁石不放,不敢稍懈。尤其那剑光一打上断崖,便如醒目的“!”路标,真是夺魂摄魄!
而今日是白昼下西陵,惊险之外,复惊艳于峡内的山奇水异。看那夹江千峰万嶂,或竞起,或独拔,或势若崩云,或危然欲坠,种种“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水经注·江水》)。苍藤古木,郁郁葳茂;飞泉垂练,泠泠不绝。最奇者,那临江石壁,无不斜裂直坼,浑似斜插或直竖的排排典籍,向你无声地叙说着沧桑嬗替,陵谷变迁,盛衰荣落,感慨悲欣,似乎一切的兴亡运数、宿命天机,都深藏在这厚重无比的帙册里了。那汨罗悲风,那香溪幽恨,那“秭归蹉跌”,那“兵书宝剑”,以及那使苦难舟子愁鬓成丝的“牛肝马肺”,是否都能在其中找到谜底?……
遐想之中,已抵三斗坪,已临南津关。夺峡而出的滚滚江流,激荡开一派沸腾的现代建设图景,一个世纪之梦将要在长江母亲的肩头实实在在地完成,一座横空出世的大坝,就要给亘古不羁的峡江套上笼头!
诚然,一些经典的风景,此后只能闪现于发黄的典籍里了,不免留下遗憾;而新的雄伟景观也正奇迹般地酝酿、发生!那该是一座人工的夔门啊,定将闪耀出一条辉煌的人间银河,而给一篇大三峡雄文一个瑰丽的结笔!
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