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重奏(01)
那是现实的音乐,生者的音乐
……
是的。我杀了他。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无论受到什么责备都没关系。我杀的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钢琴师。如今已经不可能再听到那样的旋律了。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在音乐上的合作者——我。
他弹奏的贝多芬加强音中有着广袤无垠的自由,现在已经失却了。他为歌曲伴奏时回荡在音乐大厅里的愉悦歌声,如今也再听不到了。最多只能听听他留下的少数录音而已。
他的死让很多本来有可能听到的音乐再不复闻,还搭上了许多生命。我为自己毁掉了无比珍贵的东西震颤不已。沉重的罪恶感一直折磨着我。当然,这些我早有思想准备,一切也在我的预想之中。
不过,我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是,杀了他之后,我的心情会如此愉悦。杀人之后本不该生出如此愉悦的心情。
我没有信心把自己想说的内容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所以先声明一句,我并不是恨他,当然也不是嫉妒他。他的音乐中充满了感情,在聆听的时候,根本没有空隙容纳其他的感情。
那么,为什么我要杀他呢?为什么会感觉到“愉悦”呢?
请听我慢慢道来吧。
这是关于几组二重奏的往事——右手与左手、生命与死亡、音乐与感情。
安东尼奥·萨瓦斯塔诺教授的房间,位于旧大楼的裙楼最里面。
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学生越来越少。拐过最里面的拐角,前面再也看不到人影。春日午后的走廊如同暖房般寂静,远远传来不知谁在中庭吹奏的长笛声。也就是在这时候,我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左右并不一致。笨拙的右腿发出毫无音乐感的声音。我听着这种声音,慢慢往前走。
一进教授的房间,便闻到一股香气。一缕轻烟飘在窗际,清晰可辨。教授每天只抽三根雪茄,这大约是当天的第二根。
“时间和以前一样啊。”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
“三点的小休。”
“这又不是在家,随便抽就是了。”教授的夫人是声乐家,当然严禁烟草。
“有节制才会有愉悦,这是人生的真谛……你来得正好,行男。”教授招呼我坐到沙发上,用和以前一样的动作。
“感谢您的回信。”我是上个月写的信,上周接到了教授的回信。
“说起来我很吃惊——你,调音?”
“我到底还是离不开钢琴。学习调音很开心,这份工作也不坏。”
“也是啊。”嘴上这么说,萨瓦斯塔诺教授的表情还是像听说儿子想去做理发师的外科医生一样。他揉着脸站起来,把磁带塞进录音机里。
“‘如果有合适的钢琴家,请介绍给我。’看到你的信里这么写,我立刻想起了这盘磁带——这位钢琴家还没有登台演出,也没有比赛的经验。除了和他很亲近的人,再加上几个相关人士,还没人听过他的演奏。”
扬声器里传出了声音。不是音乐声,而是低低的谈话声,以及远处汽车的噪声。这是私人场所的录音吧,那些杂音显示出围绕着钢琴的亲密感。用的该是日常弹奏的钢琴。
“……但是要我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不想听他的弹奏。他的音乐就有那么大的魅力。行男,我觉得,如果有你这样听觉敏锐的调音师做他的搭档,那就太好了。他比其他任何钢琴家都更需要你这样的调音师。”
亲密的杂音忽然中断,随即从扬声器中传出几乎无法想象的纯粹音乐,却又不止于纯粹。
“这是……”我望向教授。
“《拜厄》,第八条吧。”
当然是《拜厄》。没有多一个音符,没有炫技也没有讨好,只是自然的弹奏,却是我从未听过的《拜厄》。音乐吸引着我,让我无法抽离。这是什么样的音乐啊。与歌手一样,钢琴手也是用声音来征服听众的,那是能单凭琴声征服听众的才能。没有美妙的声音、没有强劲的指法,只凭一个音符,就能让听众流连忘返。那样的钢琴家弹奏的《拜厄》何等美妙,简直叫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厄》的纯粹——音乐规则的纯粹,预言着耸立于其后的音乐之峰的巍峨与无边无际的自由。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美妙。
后半段弹奏完毕后,钢琴家轻轻弹出和弦转调,升高八度后再次弹起第八条。也许是因为他对踏板的巧妙处理和手指的精妙配合,那声音中竟然带起古老八音盒般的怀旧情愫。那让我回想起有生以来第一次弹奏的钢琴上金光闪闪的“YAMAHA”字样。在这样的开头之下,儿时的记忆猛然复苏。那是被岁月刻下深深烙印的记忆——不是事实的记忆,而是感情的记忆。那感情的生动鲜活几乎令我窒息。
……小学的某个暑假。游泳池旁边的水泥地面灼烧脚底的痛快感觉。氯气的味道。回家路上,贴在脖子上的湿发慢慢变干的感觉。
钢琴家转而弹起了第四十七条。幼儿与母亲亲昵玩耍的氛围,让房间里的气氛焕然一新。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母亲过世了。讲台上的教师朝我招手时我感觉到的不安。崭新的墓碑浇上水时映出的我的脸。从那张脸上斜掠过的线香的轻烟。供花的红色花瓣,在我眼中大得令人恐惧。
第六十条、第七十八条、第九十条——
留学时结识的恭子,还有与她的交谈。恭子口齿清晰的发音,犹如聆听新的音乐一样,激发了我的感情。第一次抚摸她赤裸的后背时,那种润泽、干爽、健康的触感。近乎眩晕的强烈欲望。
音乐让我重新认识到如今自己的感情有多么贫乏。
第九十三条、第九十四条、第九十六条——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放在膝上的手掌,左手小指和无名指无法活动。是在交通事故中受的伤。右腿膝盖以下装的是假肢,这意味着我不可能进行精密的踏板操作。我一下子失去了一切,大半个我都死去了。就像是运动选手的身体机能遭到决定性损伤一样,我的音乐机能大约也不会再恢复了吧。但这段《拜厄》却让我感觉到那些死去的部分也曾活着。我很震惊,这是能让死者意识到自己已然死亡的音乐。
“行男。”
教授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十首曲子。真的全都是《拜厄》。还不到五分钟吧。现在,残留的只有自己曾被带去了某处的记忆和感情,却仍然非常满足。
“是什么样的钢琴家?哪个大学的?拿过什么奖?”
“还不能说。另外,这是很早的录音了。超过十年。录音的时候,钢琴家才刚刚十岁。”
我点点头。
“想见见吗?”
“嗯。”
“要做调音师?”
“嗯。”
“我知道你会同意。我去联系一下。”
“拜托了。”
我站起身。
“怎么,这就要回去了?”教授一脸惊讶。
“我还要去个地方。”
“就算问你去哪儿,你肯定也不会说的吧。这生分的臭脾气真是一点儿也没改。”
“老师您五年前就说过,这是我演奏上的缺陷。只是我不这么想……”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你总是这样子听不进别人的话。”
“大概是吧。”
“你就像是一个人蹲在黑暗的洞里,抱着自己的膝盖。”教授开玩笑地说,但我知道他很痛心。
“确实如此。”
教授好像有点儿惊讶。有时候我说话也很直。
“不高兴了?”
“不,没有。没事的。”
离开母校,我顺路去了趟花店,然后坐公交车去墓地探望恭子。
坟墓沉默不语。所以墓地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这一排排墓碑是为生者而建,是为了让生者在墓碑上映出自己的脸庞。生者知道,这里没有任何死者。因此生者才能够在墓地休憩。
导致恭子死亡的那场交通事故,已经过去三年了。
将她埋葬在这里、埋葬在异国他乡,到底是好是坏,近来我有些想不清了。“我们在这个国家相遇,如果我死了也葬在这里吧。”这是病床上的恭子说的。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照她说的那样做了,但也许她的话只是想要减轻我对那场事故的自责吧。
从墓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我拖着左右不协调的足音,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