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与爵士乐
战争结束给我带来的是一种被解放的感受。什么空袭,什么工厂动员,都没了。过去心里认为一定会发生的“本土决战”也不会有了。我心想,这下子总算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杀死了。
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虚脱感,为了吃饭,为了活着,每个人都在找活儿干。“战后”实际上是从想方设法填饱肚子活下去开始的。我对这一时期的印象就是如此。
在战争中,西宫浜1一带是实行军管的,捕捞沙丁鱼的作业也是严禁的,战后连这里都开禁了,从8月19日就有捕捞沙丁鱼的渔船出现了。那时有时一天吃三顿沙丁鱼。
过了一个多月,学校也复课了。不过首先在课堂上干的是用墨水涂抹教科书。在历史和语文教科书上出现的“鬼畜英美”这样的表述都要全部涂掉。由于物资匮乏,教科书都薄得跟报纸一样,所以这活儿马上就完事了。接着,我们又被安排收拾烧毁的废墟里的残砖碎瓦,由于四处都有暴露在外的水管往外冒着水,我们必须找到总闸并把它关上,然后再把废弃的管道拆下来。
街上很快出现了黑市。这里的主角不是战胜国的人也不是日本人,而是当时被称作“第三国人”的朝鲜人和中国人。
占领军的权限制约不了“第三国人”,所以他们的手枪没有被收缴,势力迅速扩张。我们在收拾水管的时候,甚至还看见美国士兵和“第三国人”打起了枪战。
我在朋友的建议下从农村买肉到黑市去卖,又从占领军手里买巧克力、香烟,再用高三倍的价钱卖出去,总之在黑市干过好几次买卖。最为常见的是糖精(人工调味料)交易。因为穿中学生校服不会被怀疑,所以我和其他学校的两个朋友一起去黑市帮别人“放风”。据说交易的物品是孟山都公司2的糖精。有一次我正好闹肚子没有去,结果警察来了,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交易的东西好像不是糖精,而是毒品。之后一段时间我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也会被抓。
就连都市中产阶层家庭的少爷也要干这种勾当,可见当时的混乱。战灾孤儿持枪抢劫卷走大人的钱财,像复员兵的暴力集团那样胡作非为。前边我提到的那个中学的同班生当了持枪强盗,同年级女生被流浪者强暴并杀害了;我在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竟做了暗娼。现在无法想象的没有警察的状态就是如此。这种噩梦般的时代,高抬贵手不要再来吧!
虽然世间充满了野兽般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民主主义”被引进学校,与战前相比,风气为之一变。翌年,也就是1946年,四年级的班级委员开始由选举决定人选,结果我竟然被选中了。在以前能当上班级委员的都是成绩优秀、品端术正的学生,是由教师任命的。但是改为经选举产生,我这混子也当上了,老师只能吞下苦果,愁眉苦脸。
我创建了文艺部,也复刊了曾经的《神中文艺》(『神中文藝』)。在复刊后的第一期上,我也发表了一篇名为《成绩单》(『成績表』)的小说,这是我首次写小说。那是写一个后进生面对成绩单有喜有忧的幽默小说。我作为《少年俱乐部》的佐佐木邦3路线的追随者,受到了喜欢榎本健一的朋友们的好评,但高年级生们却认为这篇文章玷污了《神中文艺》的名声。
在五年级时,我创建了戏剧部,开创了神户一中戏剧表演的先河。还创立了轻音乐部,在学校首次演奏爵士乐。我与后来成为演员的高岛忠夫组建了名为“红猫(Red Cats)”的爵士乐队,高岛弹吉他,我拉小提琴。高岛有“和尚”的诨名,这是因为他喜欢印度独立运动激进派领袖钱德拉·鲍斯,因此被叫作“钱德拉”,“鲍斯”又与“和尚”谐音4,后来就被叫作“和尚”。
文艺、戏剧、音乐……真正有种表现自由的感觉了,于是我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活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骂了。
除了文化方面的活动,在五年级时我还加入了橄榄球队,并且在县级比赛中拿了冠军,总之接触了各个领域。说起来,我是在四年级的时候学会抽烟的。最开始是有个朋友从黑市入手了菲利普·莫里斯香烟5,我被那种甘甜的清香味所吸引。之后,无论是捡的烟蒂还是其他替代品,我找到什么就抽什么,因为抽烟可以暂时缓解饥饿的感觉。一直到今天我也没摆脱烟鬼的生活。
1 西宫浜位于日本兵库县西宫市。
2 孟山都(Monsanto)公司是美国的一家跨国农业公司,1901年成立于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成立之初主要生产糖精。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转入药品研发领域,并于1917年成功自制阿司匹林。
3 佐佐木邦(1883—1964),日本作家,以创作幽默小说而知名。
4 日语“和尚”(Bouzu)与“鲍斯”(Bose)读音相近。
5 菲利普·莫里斯(PHILIP MORRIS)是全球最大的香烟生产厂家之一,菲利普·莫里斯香烟也是该公司旗下最早生产的烤烟型主打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