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陈庆之北伐(中)
帘外的一众听者看嘉鱼不过二十岁,行止潇洒,出言有据,一片叫好声也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又何曾察觉那老者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伴着秋雨落下,只听得他说话有些颤抖:“白袍军在北伐途中,遇到的都不是北魏的主力大军,这些战果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老丈未免也太高看魏人了吧。”
“这位公子以为,魏军主力是谁的军队?”
“洛阳的羽林军算不算,那元晖业的两万军队都是羽林精锐。”
“不算,那是魏主元子攸河阴之变后拼凑出来的乌合之众。”
“元天穆的三十万大军算不算?”
“公子所说的是征讨青州邢杲之前的,还是之后。”
“请问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征讨邢杲之前,元天穆军可称得上主力精锐。讨伐邢杲后,元天穆转战数千里,兵疲将累,分而守之,算不上主力。”
“那老丈以为魏军主力是谁。”
“尔朱荣。”
秋雨渐小,二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似比雨快。
嘉鱼又迅即答道:“他尔朱荣以多打少,以逸待劳,胜的不光彩。小可没记错的话,当时进军洛阳的七千白袍军已只剩下五千人了。”
那老者终于抬起了头,左颊上一道陈年的疤映入嘉鱼的眼中。
他长叹一口气,似有些悲伤之状,重复道:“五千人,五千个活生生的汉子啊。”
嘉鱼缓了语气,劝慰道:“那种局面,任谁也无力回天啊。”
“败了就是败了,当年不是对手,今天也不是对手,明日更不是对手。”
人群听到这话,一阵唏嘘。
有人喊道:“这是个老腐儒。”“他在此坐而论道,未免太轻看陈将军北伐了,可笑至极。”“此人说话虎头蛇尾,了无趣味。”……
有的酒客转过头去,自顾自的饮起了酒,有的干脆离开了酒垆。
嘉鱼凑近到老者身畔,轻声问着:“老伯,从过军?”
老汉沉吟了一会,似有所犹豫,低声道:“从过,我若说从的是白袍军,公子信吗?”
嘉鱼听到这话后,像木头一样呆住,喉咙中像被塞了生铁。
老汉接着说道:“老夫曾在陈将军麾下,北伐时做过幢主。”
嘉鱼躬身施礼:“原来是老将军!小可失礼,还请见谅。”
“嘉鱼,把老将军请进来。”萧欢终于说了话,他听到这位老汉是在陈庆之麾下效力时,就已有此意。
那老汉原是个瘸子,只见他起身后拄着木杖,一步一闪的挪到里间。
他摆手示意着自己无需坐在凳子上,而是靠着墙盘腿坐了下来。众人看到他脸上的长疤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会子的功夫,纪三姐又捧出一坛佳酿出来。
给老汉用的是大碗,他一气饮尽后啧啧擦嘴,赞叹道:“此酒怕是老板娘的珍藏啊!好酒!”
紫菀首先开了口:“老伯伯,您自己就是白袍军,为何还要尽说北人的好话。”
“战场上,强就是压倒一切的声音。”老汉又喝了一口酒,说道:“不是老夫要说好话,是老夫从鬼门关里走了回来,必须说实话。”
归流看他虽瘸了腿,但说话时仍神采矍铄,面色红润,心中不禁生出钦服之意。
“小僧不久前曾听人谈起过陈将军北伐,那人说的与您说的大抵相同。”
陈昕在湘宫寺成为归流讲过北伐之事,但并无后半段。在场之人当然不知道这些,所以惊诧一个小和尚说出这话来。
老汉眼睛中射出明亮的光:“哦?那人是如何说的?”
“北伐进洛阳的路上真正的恶仗只有一场,那就是血战荥阳。”
“不错,我们幢主就是死在了荥阳,所以陈将军让我接替了他。之前碰到的魏军有一触即溃的,也有望风而逃的。
荥阳城高池深,是魏国的左仆射驻守,孝庄帝还派了元庆和元显率羽林军防备着。元天穆的两路援军也在救援荥阳的路上。
陈将军在帐前与我等将官议事时说,咱们梁军只有五天的时间,必须拿下荥阳。他看起来文弱,但他在那生死关头血气刚猛。
他对全军弟兄们一路屠城略地,杀的都是魏军父兄,掠夺的魏军都是魏军的妻女,已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我七千人面对三十万军,在城下只有死路一条,必须急攻荥阳城才能获得生机。”
萧欢听得心中激荡,俯身为其倒满了酒。
老汉接着说道:“真正的恶仗,是在洛阳北中城。我大梁得天时而不善用,收复洛阳而无援军。假使能征荆襄、淮泗军接应,弟兄们也不会落得覆灭的下场。”
他情绪激动,说到最后嘴唇颤抖着,终于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萧欢知道那洛阳北中城,位于黄河北岸,乃孝文帝所建,是洛阳防备北方的坚城据点。
他问道:“请教老伯一个问题,倘若大梁援军能进至洛阳,白袍军得到休整,咱们大梁就不能胜吗?”
“不能。”
“小可曾经看过军中旧档。上面记载了,尔朱荣亲率精兵劲旅攻北中城,这守卫北中城的正是白袍军。陈将军与尔朱军三天战了十一次,尔朱荣可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啊。”
“北人善攻,南人善守,此乃百年之理。坚城之下,他的骑兵没有发挥出威力。”
“请老将军赐教。”
“尔朱荣在久攻北中城不下,就派了尔朱兆与贺拔岳偷渡黄河,端了洛阳城里的守军。
陈将军看兄弟们没了退路,更不可能有援军来救。
萧欢接道:“所以才有了结阵而出是吗?”
“不错,弟兄们出了城不到几十里就被追上,陈将军命我等结阵相迎。他们的骑兵不比我们的人数多,但速度极快。”
老汉握紧了手里里的拐杖,接着说道:“那场景我现在还记得,兄弟们身边的荒草有半人多高,魏骑身后荡起了滚滚烟尘,黑云一般压了上来。
白袍军变了两次阵型,都没能找到优势。尔朱荣总能找到营队的空档,像一把黑槊锋利地贯穿白军。我脸上这道疤,便是魏军砍的,胳膊上也有。”
紫菀只看一眼那黝黑粗糙的臂膀,就吓出声来把头扭到一边,那上面肉红色的伤疤在昏暗的房内闪着诡异的光。
归流听他讲得内心酸楚,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是说因为大军撤退路上遇到了嵩山的山洪吗?”
老汉的脸上挂满了清泪,他应道:“两军直杀得天色昏暗,老天下了一场暴雨才结束。身边的护卫把我抬走时,我还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乱尸掩盖着荒草,暴雨把死血刷洗得干干净净。兄弟们退到嵩山,被那儿山洪给冲散了。老汉瘸的这条腿,就是在水中撞到了石头……”
那边紫菀听得哀切,掩面靠伏在萧欢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