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奇的身世(4)
吉莉安·博德曼是公认的称职的护士。单身男实习医生在更宽广的领域给她不错的评价,某些女人则给她严苛的评价。她这人不坏,她的爱好就是男人。她听到小道消息,K-12特别套房有个患者这辈子还不曾见过女人,她根本不相信。被详细的解释说服之后,她下决心要加以补救。那天,她去上班,在安置史密斯的区域担任楼层督导。一有机会,她就立刻去探望那名奇异的患者。
她知道“谢绝女性访客”的规定,而且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任何类型的访客。她继续款款而行,经过那几个陆战队卫兵时,并未试图打开他们守卫的那扇门——她发现,陆战队卫兵有个古板的习惯,就是照字面意义解读命令。于是,她转进隔壁的值班室,塔迪俄斯医生一个人在那里值班。
他抬起头来:“哟,这不是‘酒窝’吗?甜心,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她坐在他的值班台角落,伸手去拿他的烟:“是你的‘酒窝姑娘’,伙伴,我在值班,这是我的管区,我要巡房呀。你的患者怎么样?”
“甜心辣椒,你的迷糊脑袋不必担心他,他不归你负责。看看你的工作簿。”
“我看了。我就想看他一眼。”
“不行——没的商量。”
“噢,塔迪,别拿规定来压我。我知道你。”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你可曾为纳尔森医生做过事?”
“不曾。问这做什么?”
“假如我让你把你的小脚丫伸进那扇门,明天一早,我就会发现自己身在南极洲,开处方笺治疗企鹅的冻疮。所以,劳驾你挪动尊臀离开这里,去烦你自己的患者。我可不希望他看到你,即使就在这间值班室。”
她站了起来:“纳尔森医生可能突然进来吗?”
“不太可能,除非我派人去找他。他还在睡,试着消除低重力疲倦。”
“是吗?那又何必这么死板呢?”
“行了,护士。”
“好的,医生!”她补了一声,“迂腐!”
“吉尔[1]!”
“还摆架子呢。”
他叹了一口气:“星期六晚上还行吗?”
她耸了耸肩:“我想可以。如今,女孩子实在不能挑剔。”她回到自己的值班工作台,发现暂时没有迫切的勤务,就拿起了通行钥匙。虽然行动受阻,她却没被打败,因为她想起来K-12套房还有一道门,连接到后方的房间,有时候,套房有某个重要人物入住时,就用来当成起居室。那个房间目前没有使用,无论是当成套房的一部分,还是独立使用。她自己开门进去,后面那扇门外的卫兵完全没注意,不知道有人绕过去了。
来到两间房之间的内门,她迟疑了一下,感觉有些刺激的兴奋,好像以前偷偷溜出护理学生宿舍的那种心情。她告诉自己,纳尔森医生在睡觉,而且即使塔迪抓到她了,也不会告发她。她并不怪他不肯通融——但他不会举报她。她开了门锁,往里面看。
患者在床上,门打开的时候,他看着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患者病得太重,怎么照顾也无法挽回。他没什么表情,似乎显露出绝症患者的完全淡漠。然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有活力,也透露出兴趣。她猜想,他是不是面瘫呢?她判断不是,因为患者缺乏那种典型的松垂。
她拿出专业的表现:“那么,我们今天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史密斯在心里翻译了这几个问题,仔细检查。第一个询问包括了她自己,令他困惑,但他判断,这可能象征着愿意珍惜他和亲近他。第二个部分符合纳尔森说话的形式。“是的。”他回答。
“很好!”除了缺乏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她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异之处——若说他真的不知道女人,那肯定是他设法隐藏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她环顾四周,注意到床边的搁板上没有水杯,“我倒水给你,好吗?”
史密斯立刻发现,这个生物不同于其他几个来看他的人。他几乎同样快速地比较了一下自己看过的事物,从家乡来到这地方的路途上,纳尔森给他看了图片——希望解释这个族群团体特别困难且令人费解的构成。那么,这是一个“女人”。
他既感觉到一种古怪的激动,也有一点失望。他将这两种感觉都压抑住,留待稍后可能深刻灵悟,他做得相当成功,隔壁房间的塔迪俄斯医生没注意到刻度盘的读数有任何变化。
但是,他翻译最后这个问句的时候,感到一阵激动,几乎导致自己的心跳加快。他及时发觉了这个情况,责备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巢雏。然后,他检查了自己的翻译。
不,他没有搞错。这个“女人”生物表示愿意给他水仪式。它希望能与他更亲近。
他费了好大的劲,搜索他贫乏得可怜的人类单词列表,胡乱凑出勉强能用的意义,尝试用适当的礼仪来回答:“我感谢你相赠以水,愿你随时得以畅饮。”
博德曼护士看起来很吃惊:“哎呀,好贴心!”她找到一个水杯,倒了些水递给他。
他说:“你喝。”
她暗自纳闷儿,他是不是以为我想要毒害他?但他的请求有某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特质。她呷了一小口,他就接过她手上的水杯,也呷了一小口,然后似乎心满意足,陷进床里,仿佛刚才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
吉尔告诉自己,以冒险经历而言,这实在是太失败了。她说:“那么,如果你不需要别的,我就必须继续工作了。”
她开始走向门口。他喊了一声:“不!”
她停下脚步:“嗯?你要什么吗?”
“别走开。”
“嗯……我必须走了,很快就得走。”但她还是回到床边,“你还要什么吗?”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是……‘女人’吗?”
这个问句吓到了吉尔·博德曼。多年来,哪怕是最不长眼的观察者也不会怀疑她的性别。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轻率回答。
但史密斯严肃的面容、奇怪得令人不安的眼睛,让她克制了冲动。她在感情上逐渐察觉,关于这名患者的事虽不可能,却是真的:他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她谨慎回答:“是的,我是女人。”
史密斯继续盯着她看,仍然面无表情。吉尔开始觉得尴尬了。被男性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预料得到,而且有时还颇为喜欢,但现在更像是被放在显微镜底下检视,令她烦躁不安。“怎么了?我看起来像女人,不是吗?”
“我不知道,”史密斯慢慢回答,“女人看起来怎么样?是什么让你成为女人?”
“天啊,拜托!”吉尔困惑地察觉到这场对话更难收拾了,打从十二岁起,她就不曾与男人对话得这么尴尬,“你不会指望我脱掉衣服给你看吧?”
史密斯花时间检查这些口语符号,试着翻译。第一组,他完全无法灵悟。可能是这些人很常用的其中一种礼节上的声音组合……然而却以令人惊讶的力量说出来,仿佛可能是抽离之前最后的信息交流。也许他与这个“女人”生物打交道的行为,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以至于这个生物可能会准备马上尸解。
他隐约知道,他不想那位护士在此刻死去,虽然它确实有权利,也可能有义务要这么做。刚才还是和谐水仪式,却突然变成这种情况,新得到的水兄弟竟然可能考虑抽离或尸解,要不是他有意识压抑这种波动,这突然的变化肯定会使他陷入惊慌。但他决定,如果吉尔现在死去,他也必须立即死去——他灵悟到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尤其是在赠水之后。
这段交流的后半部分只包含他以前碰到过的符号。他未能完整灵悟其意图,但他似乎有出路可以避免这场危机——只要同意对方提议的意愿。或许如果这个女人脱下衣服,他们两人都不需要尸解,他露出快乐的微笑。“请!”
吉尔张嘴要说话,又连忙闭起来。她再次张嘴:“什么?噢,我的天!”
史密斯可以灵悟出情绪的激烈,知道自己给错了回应。他开始在心里准备尸解,回味并珍惜自己经历与看过的一切,尤其对这个“女人”生物特别注意。然后,他发觉这女人正在俯身查看他,因此他知道了它并不是即将死亡。它仔细查看他的脸。“如果我想错了,请纠正我,”它说,“你刚才是在请我脱掉衣服吗?”
这些倒置与抽象需要谨慎翻译,但史密斯勉强做到了。他回答“是”,同时希望不会引起新的危机。
“我想你是那么说的。兄弟,你没病嘛。”
他先仔细思考“兄弟”这个词——这个女人是在提醒他,他们已经在水仪式中结合了。他请求巢雏的帮助,无论这个新兄弟想要什么,他都能不辜负期望。“我没病。”他表示同意。
“然而,不管你有什么问题,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理。但我不会剥掉衣服,而且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她直起身子,再次转身走向侧边的门,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给他一个逗弄的微笑,“你可以改天再问我,有礼貌地问,在不同情况下,我倒想知道我可能会怎么做。”
那个女人走了。史密斯放松地陷到水床上,让自己周围的房间消失。他感觉有些得意,却没被冲昏头,他总算放心了,他们没有必要死去……但有很多新的事物要灵悟。女人最后说的话包含了太多陌生的符号,至于那些不陌生的符号,排列方式也不容易理解。但他很高兴,刚才这些符号的情感味道适合水兄弟之间的交流——但还有什么触动了他,令人不安又愉快得可怕。他想到他的新兄弟,这个“女人”生物,然后感觉奇怪的震颤传遍全身。这种感觉令他想起第一次获准出席尸解仪式,他感觉快乐,却不知道为什么。
要是他的兄弟马穆德博士在这里就好了。要灵悟的东西那么多,能用来灵悟的却那么少。
接下来的值班时间,吉尔·博德曼都有点轻微的迷茫。她设法避免拿错药,下意识地回答了通常向她提出的口头建议。但是,火星来客的面貌留在她的脑海里,她仔细思索他说的那些疯狂的事。不,不是“疯狂”,她纠正自己——她曾在精神病房工作,她可以肯定,他的话并不像精神病患者说的。
她认为,“纯真”是正确的词——然后又觉得这个词不够恰当。他的表情是纯真,但他的眼睛并不是。什么样的生物有一张那样的脸?
她曾在天主教医院工作。这时,她突然看到火星来客的脸,包着修女护士的头巾。这样的想法令她感到不安,因为史密斯的脸并没有女性特质。
她正在更衣室换穿出门的衣服的时候,另一名护士探头进来:“吉尔,电话,找你的。”吉尔接了电话,只有声音,没开影像,同时继续穿衣。“请问是南丁格尔女士吗?”有个男中音问。
“正是。本,是你吗?”
“是新闻自由的坚定支持者本人。小宝贝,你在忙吗?”
“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带你出去,给你买一块带血的牛排,用酒让你开口,然后问你一个问题。”
“答案仍然是‘不行’。”
“不是那个问题,另一个。”
“噢,你还知道另一个吗?如果有,请告诉我。”
“晚一点,我想要先用食物和酒软化你。”
“真的牛排吗?不是合成的吗?”
“保证是真的。你拿着叉子戳进去的时候,它还会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你。”
“本,你肯定有名目可以报销。”
“这句话既不恰当又不高尚。怎么样呢?”
“你说动我了。”
“医疗中心的屋顶,十分钟。”
她脱下已经换好的上街服装,放回衣物柜,换了一套留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晚宴服装。这是一件端庄的衣服,稍微有点透明,裙撑及胸垫若有若无,让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穿。这件裙子花了她一个月的薪资,但看起来不像很贵的样子,它将微妙的威力隐藏起来,像是有后劲的鸡尾酒。吉尔看看自己,觉得很满意,便搭乘弹跳管上了屋顶。
到了那里,她拉紧披肩裹住自己挡风,寻找本·卡克斯顿的身影。这时候,屋顶的勤务员轻拍她的臂膀:“博德曼小姐,那里有一辆车在呼叫你——那辆塔尔伯特轿车。”
“杰克,谢谢。”她看见他指的出租飞车准备起飞,车门开着。她走过去,爬进车里,正准备出言讥讽本,恭维他的殷勤,才发现他并不在车内。出租飞车设定了自动驾驶。车门关上,飞到空中,盘旋一下,斜切越过波多马克河。吉尔往后一靠,静坐等候。
出租飞车停在亚历山大的一座公用起降坪,等本·卡克斯顿上了车再起飞。吉尔绷着脸仔细打量他。“哎哟,我们变成重要人物了!打从什么时候起,你的时间变得那么宝贵,竟然派个机器人来接你的女人?”
他伸手过来,拍拍她的膝头,柔声说:“讲道理,小宝贝,讲道理——我可不能被人看到我来接你……”
“哼!”
“……你也不能被人看到是我来接。所以请冷静下来。我道歉。我在尘土中俯首,亲吻你的小脚丫。但这是有必要的。”
“嗯……我们两个哪一个有麻风?”
“两个都有,方式不同。吉尔,我是记者。”
“我开始以为你是别的什么。”
“而你是护士,在他们关着火星来客的医院工作。”他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继续讲,那样就不适合带我去见你母亲吗?”
“吉尔,你需要地图吗?这地区有一千多名记者,还不算出版机构代表、巧言令色的人、八卦记者、搞研究的人,以及‘拥护者号’降落时往这个方向蜂拥而来的各路人马。每一个都千方百计试图采访火星来客,包括我。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成功过。要是被人看见我们一起离开医院,你认为那样明智吗?”
“呃,也许不会。但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火星来客。”
他仔细端详她:“你当然不是。但也许你会协助我见到他——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被人看见我来接你。”
“啊?本,你被太阳晒昏头了。他们有陆战队卫兵守着他。”她想到,事实上,要绕过守卫并不会太难办到,但她决定还是不要提起。
“就是啊,所以,我们要好好讨论一下。”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讨论的。”
“晚一点。我可没打算让这个话题太早出现,等我用动物蛋白质和乙醇来软化你再说。我们先吃。”
“你说的有道理。去哪里?你的报销账目会不会够去‘新五月花’呢?你可以报销,不是吗?”
卡克斯顿皱了皱眉:“吉尔,如果我们去餐厅吃,至少要到路易维尔那么远才稳妥,搭乘这辆飞车要超过两小时。就在我的公寓用餐怎么样?”
“好像是蜘蛛对苍蝇说的话。本,我还记得上次的事。我太累了,不想陪你玩。”
“没人要你这么做,只谈正事。我发誓,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我不知道更喜欢哪样,要是我跟你单独相处还能安全,我肯定是不如从前了。嗯,好吧,暂且相信你发的誓。”
卡克斯顿俯身向前,敲了几个按钮,出租飞车原本在“保持”的指令下盘旋着,这时醒了过来,看看周围,前往本住的酒店式公寓。然后,他拨了个电话号码,对吉尔说:“甜心,你想要多少时间喝餐前酒呢?我要告诉厨房什么时候把牛排准备好。”
吉尔考虑了一下:“本,你的捕鼠夹还有私人厨房?”
“算是有吧。我能烤牛排,如果你是那个意思的话。”
“我来烤牛排,电话给我。”她下了命令,中间停下来确认本喜欢菊苣。
出租飞车让他们在屋顶下车,他们下楼来到他的公寓。这地方既不漂亮又老旧,唯一的奢侈品是起居室的活草皮。吉尔在入口的门厅停了一下,脱掉鞋子,然后赤脚踏进起居室,在清凉的绿草当中扭动脚趾。她叹了一口气:“哎呀,感觉真好。打从我进入护理培训,我的脚一直在疼。”
“坐吧。”
“不要,我想要我的脚丫记住这种感觉,明天我上班的时候还能回味。”
“随你便。”他走进食品储藏间,准备调酒。
不久,她跟着他进去,好像在自己家一样。牛排已经在包裹运送机里等着,搭配的预烤马铃薯已经可以放进微波炉。她着手准备沙拉,先将沙拉放进冷藏室,然后设置炉台的程序组合,烤牛排,同时给马铃薯保温,但没真正启动程序。“本,难道这炉子没有遥控吗?”
“当然有。”
“是吗?我找不到。”
他仔细看了控制面板上的设置,然后拨动一个没有标识的开关:“吉尔,假如你必须用明火烹饪,你会怎么办呀?”
“我会做得很好。我曾经是女童军,而且表现优良。你这自作聪明的家伙又怎么样呢?”
他没理会,拿起一个托盘,回到起居室。她跟了过来,坐在他脚边,将裙子展开,避免沾染草液污渍。他们严肃地饮用马丁尼。在他的座椅对面有个伪装成水族箱的立体电视机。他在椅子上打开电视,孔雀鱼和四鳃鱼消失了,让位于著名的评论员、八卦记者奥古斯都·格里夫斯。
“……根据权威消息来源,”那个立体人像正在说,“当局对火星来客持续使用催眠药剂,防止他泄露这些事实。政府将会觉得极为尴尬,如果……”
卡克斯顿关掉电视。“古斯老兄,”他愉快地说,“你知道的事根本不比我多,”他皱了皱眉,“不过,有一点你可能说对了,政府持续对他使用药物。”
“并没有。”吉尔突然说。
“嗯?小宝贝,怎么了?”
“火星来客并没有受到药物催眠。”吉尔本来不打算说那么多,但既然脱口说了,只好小心翼翼补充说,“他有专门的护士与医生,全天不断轮班照顾,但没有任何指示要用镇静剂。”
“你确定吗?你不是他的护士——你是吗?”
“不是,都是男护士。呃……事实上,他们下令严禁女人接近他,还派了两个强壮的陆战队员盯着。”
卡克斯顿点了点头:“我听说了。事实是,你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他下药。你知道吗?”
吉尔盯着自己的空杯,感觉很恼火,她讲的话竟然受到怀疑,但也明白她必须说下去,前面的话才站得住脚:“本,你不会出卖我吧?你会吗?”
“出卖你?怎么卖?”
“任何方式都算。”
“嗯……这样范围很广,但我答应你。”
“好,先帮我再倒一杯。”他倒了,吉尔接着说,“我知道他们没有对火星来客用药——因为我跟他说过话。”
卡克斯顿吹了一声慢悠悠的口哨:“我就知道!今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对自己说:‘去找吉尔。她是我的秘密王牌。’蜜糖乖乖,再喝一杯。喝六杯也行,干脆来一整壶。”
“别那么快,谢谢。”
“随你喜欢。我能不能揉揉你疲倦可怜的小脚丫?女士,你即将接受采访。你的公众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我们从头开始。怎么……”
“不行,本!你答应了——记得吗?如果你引述我的话,只要提到一个字,我就会丢掉工作。”
“嗯……有可能。若说‘据可靠的消息来源’,怎么样?”
“我会害怕。”
“嗯?你会告诉本大叔吗?还是打算让他失望而死,然后自己吃掉那块牛排呢?”
“噢,我会讲——既然我已经讲这么多了。但你不能用。”本默不作声,没有得寸进尺。吉尔描述她如何绕过卫兵。
他打岔说:“话说!你能再做一次吗?”
“啊?我想可以,但我不愿意。太冒险了。”
“嗯,你能用那种方式让我溜进去吗?当然可以!听着,我会穿得像电气技工——沾满油污的连身服,带工会证章和整套的工具。你只要偷偷塞给我通行钥匙,然后……”
“不行!”
“嗯?听我说,宝贝姑娘,讲道理。我敢跟你打赌,赌四倍,他身边的医院职员有一半是被安插进去冒名顶替的,或者被新闻通讯社收买了,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打从哥伦布骗伊莎贝拉女王典当珠宝以来,这是最引人关注的故事。唯一令我担心的事,就是我可能会发现另一个冒牌电工……”
“唯一令我担心的事,就是我,”吉尔打岔说,“对你而言只是一则报道,对我来说却是职业生涯。他们会没收我的证件,把我扔上火车,赶我出城,我的护士职业就完了。”
“嗯……确实是那样。”
“当然是那样。”
“女士,你即将获得一笔贿赂。”
“多大的贿赂?得要有一大笔钱,让我下半辈子在里约过得阔绰。”
“嗯……这则报道当然值钱,但你不可能指望我的出价超过美联社,或是路透社。一百怎么样?”
“你以为我是什么?”
“那问题解决了,我们现在是议价。一百五十呢?”
“再帮我倒杯酒,然后帮我查美联社的电话号码,这才乖。”
“拨打国会大厦10-9000。吉尔,你愿意嫁给我吗?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一脸诧异:“你说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吗?然后,当他们用火车遣送你出城的时候,我会在城市线等着你,解救你脱离悲惨的命运。你会回来这里,让脚趾凉快一些,踩着我的草皮——我们的草皮——忘掉你的耻辱。但你得先设法帮我溜进那间医院病房。”
“本,你听起来几乎是认真的。如果我打电话找个诚实的见证人过来,你会再说一次刚才的提议吗?”
卡克斯顿叹了一口气:“吉尔,你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去找见证人吧。”
她站了起来。“本,”她温柔地说,“我不会逼你遵守诺言,”她抓乱他的头发,吻了他,“不过呢,对还没嫁掉的女子,千万别拿婚姻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可不确定。抹掉口红印子,我会把知道的每一件事告诉你,然后我们再来考虑你能怎么用才不会连累我。有道理吗?”
“有道理。”
她对他详细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我确定他没被下药。我同样确定,他有理性——但别问我为什么确定,我不知道,因为他讲话的方式奇怪透顶,也会问一些最该死的问题。但我确定,他不是精神病患者。”
“要是他讲话的方式不奇怪,那才更奇怪呢。”
“什么?”
“用你的脑袋想想,吉尔,我们对火星所知不多,但我们确实知道火星与地球大不相同,而火星人呢,无论他们是什么,肯定不是人类。设想突然将你抛进某个原始丛林深处的部落,他们从没见过白人女性。而有些世故微妙的闲话家常,要在某个文化中生活一辈子才会懂,你会不会都知道呢?或是你们的对话,听起来会不会很奇怪?那还是很温和的类比,老实说,眼下的情况差了至少四千万英里[2]。”
吉尔点了点头:“我也想通了这一点……所以不会太认真看待他那些奇怪的话。我可不笨。”
“不会,你真的很聪明——对女性来说。”
“你想让这杯马丁尼倒在你日渐稀疏的头发上吗?”
“我道歉。女人比男人聪明多了,我们整个文化的设置就能证明。酒杯给我,我再斟满。”
她接受了求和的酒杯,继续说:“本,那个不让他见到女人的命令实在很蠢,他又不是什么性狂热者。”
“他们肯定不想一下子给他太多冲击。”
“他没受到冲击。他只是……有兴趣。完全不像一般男人看我的样子。”
“假如你迁就他的请求,和他私下约会,你可能应付不来。或许所有的本能都在,却没有任何抑制。”
“哦?我认为不是这样。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他男女性别的事,他只是想要看看女人有什么差异。”
“‘差异万岁!’”卡克斯顿热情地回答。
“你可以不必那么下流。”
“我吗?我这不是下流,我是虔诚。我刚才是在感谢众神,让我生为人类,而不是火星人。”
“认真一点。”
“我从来不曾这么认真。”
“那就安静。他不会给我任何麻烦,他大概会郑重感谢我。你没看到他的脸——我看到了。”
“他的脸怎么样?”
吉尔看起来很困惑:“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是的,我知道了!——本,你看过天使吗?”
“你,小天使,除此之外没看过。”
“嗯,我也没看过——但他看起来就像那样。他有苍老、睿智的眼睛,生在完全平静的脸上,脸上是不属于尘世的纯真。”她打了个寒战。
“确实是‘不属于尘世’,”本慢悠悠回答,“我想见他。”
“我希望你见到。本,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他隔绝起来呢?他不会伤害一只苍蝇。我敢肯定。”
卡克斯顿两手交握,十指相扣:“嗯,首先,他们想要保护他。他在火星的重力环境长大,可能像猫一样虚弱。”
“是的,当然,只要看着他,你就看得出来。可是,肌肉无力并不危险,重症肌无力严重多了,我们对这类病例处理得还可以。”
“他们也会想要避免感染疾病。他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些实验动物,从来不曾接触外界。”
“当然,当然——他没有抗体。可是,根据我在食堂听来的传闻,纳尔森医生——我指的是‘拥护者号’的船医——纳尔森医生在回程的时候处理了这个。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换血,直到换掉他大约一半的血液组织。”
“真的吗?吉尔,我能用这个消息吗?这是新闻。”
“好,只要别提到我就行。他们也给他注射了各种预防针,只差髌前滑囊炎的。可是,本,即使他们想要保护他不受感染,也不需要武装卫兵守在他的门外。”
“嗯……吉尔,我偶然得到一些秘闻,你可能不知道。我还不能用上,因为我必须保护我的消息来源,就像对你。但我会告诉你——你应得的——只要别说出去就行。”
“嗯,我不会说。”
“说来话长,要续杯吗?”
“不了,开始准备牛排吧。按钮在哪里?”
“就在这里。”
“嗯,那就按呀。”
“我?你提议要做晚餐。你刚才还在吹嘘的女童军精神在哪里?”
“本·卡克斯顿,我就躺在这里的草地上,挨饿也不愿意起来,去按距离你右手食指只有六英寸的按钮。”
“如你所愿,”他按了按钮,告诉炉台执行刚才预先设定的命令,“但别忘了谁做的晚餐。现在,说到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首先,他有没有权利姓‘史密斯’,这就有严重的疑虑。”
“请再说一次?”
“亲爱的,你的好朋友似乎是有记录以来第一个行星际私生子。我的意思是‘非婚生子’。”
“你竟然说这种鬼话!”
“请你讲话更像淑女一些。关于‘使者号’的船员,你还记得什么吗?没关系,我直接讲重点。八个人,四对夫妇。其中两对是布兰特船长夫妇,以及史密斯医生夫妇。你那位有着天使脸孔的朋友,他是史密斯太太的儿子,生父却是布兰特船长。”
“他们怎么知道?就算是,又有谁在乎?”吉尔坐直身子,气愤地说,“都过了这么久,再把丑闻挖出来,也未免太让人啼笑皆非了。他们都死了——我说,放过他们吧!”
“至于他们怎么知道的,你可以想得通。血型、Rh因子、头发与眼珠的颜色,所有遗传相关的东西——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反正,根据数学严谨度,玛丽·珍·莱尔·史密斯是他的母亲,而迈克尔·布兰特船长是他的父亲。对于‘使者号’全体船员,所有这些都有记录可查。这八个人可能是史上受到最彻底测量及记录的人。而且,这给了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好得令人惊奇的基因,他父亲智商163,母亲智商170,两人都是专业领域的顶尖人物。”
“至于谁在乎,”本继续说,“很多人非常在乎,而且,一旦情况明朗,就会有更多人在乎。听说过莱尔引擎吗?”
“当然,‘拥护者号’用的就是那个。”
“如今的太空船几乎都用那个。谁发明的?”
“我不……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她……”
“给这位小淑女献上雪茄!就是玛丽·珍·莱尔·史密斯博士。她知道自己有了重大突破,即使还需要做开发工作。所以,在考察队出发之前,她申请了十几项基本专利,全都放在某个法人信托——请注意,不是非营利机构——然后将控制权与过渡期间的收入指派给科学基金会。于是,最终政府得到了控制权——但拥有权呢,属于你那个有天使脸孔的朋友。不可能有疑虑。那些专利价值几百万,也许几亿,我猜不准。”
他们端了晚餐进来。为了保护草皮,卡克斯顿使用从天花板上降下来的餐桌。他降下一张,摆到自己的椅子前方,另一张调整到和茶几一样的高度,好让吉尔能坐在草地上。“嫩吗?”他问。
“嗯……美妙!”她满嘴食物地回答道。
“谢谢!别忘了,是我做的。”
“本,”咽下食物之后,她说,“史密斯是……我的意思是,非婚生子这一点,会怎么样呢?他可以继承财产吗?”
“没有不合法的问题。玛丽·珍博士之前住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不承认私生子的概念。布兰特船长的情况也一样,因为新西兰也有相关的民法。同时,玛丽·珍的丈夫,也就是沃德·史密斯医生,根据他家乡的法律,在婚姻中生下的孩子就是合法,不管孩子是怎么来的。我们这里也是,吉尔,这个人是地道的合法婚生子,却有三个父母亲。”
“嗯?等一等,本,他不可能两样都是。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但不可能两样都是。我不是律师,可是……”
“你确实不是。这种法律上的花招,根本不会对律师造成困扰。在不同的司法管辖区域用不同的认定方式,史密斯都完全正当合法——即使他从血缘来看可能是私生子。所以,他能继承财产。除此之外,他母亲很有钱了,他的两个爹也都相当富裕。布兰特一直是单身,进考察队之前才结婚。月球路线飞行员的薪资高得不像话,他把大部分的薪资投回盈月企业有限公司的股票,你知道那东西飙涨成什么样子——他们刚刚宣布了另一笔三方股利。布兰特有个坏习惯:赌博——但这个家伙经常赢钱,赢来的钱也再次投资滚钱。沃德·史密斯家底丰厚,他是医生,也是热爱研究的科学家。现在这位史密斯是他们两个的继承人。”
“天哪!”
“这还不到一半,亲爱的,史密斯是全体船员的继承人。”
“啊?”
“八个人都签署了‘绅士探险者’合同,使他们都成为彼此的继承人——所有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嗣。他们做得非常谨慎,效法十六及十七世纪禁得起考验的类似合同。话说,这些都是实力雄厚的人,财产加起来相当多。除了布兰特持有的,其他人的财产碰巧也包含可观的盈月企业股票。史密斯可能会拥有控股权,或者至少在代理之争当中拥有关键的一份。”
吉尔想到那个稚气的生物,只是喝个水,就搞成一场令人感动的仪式,她不禁为他觉得难过。但是,卡克斯顿继续说:“但愿我能偷瞧一眼‘使者号’的日志。我知道他们找到了——但我猜想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公开。”
“本,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故事。我才刚问出头绪,我的线人就清醒过来,闭嘴不肯说了。沃德·史密斯医生为妻子接生,剖腹产——她死在手术台上。在此之前,他似乎绿帽戴得喜滋滋。可是,他接下来做的事,证明了他心里有底。他拿着同一把手术刀,割开布兰特船长的喉咙——然后割开他自己的喉咙。抱歉,亲爱的。”
吉尔打了个寒战:“我是护士,对诸如此类的事免疫了。”
“你说谎,我就爱你这一点。吉尔,我跑过三年的刑事新闻,一直不能做到铁石心肠。”
“其他人怎么样了?”
“但愿我知道。如果我们不突破官僚与高层,要求公开那份日志,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算是天真乐观的新闻小子,认为我们应该知道。秘密招致暴政。”
“本,假如他们骗走他的遗产,对他可能还更好。他非常……呃,不属于尘世。”
“用词很贴切,我敢肯定。他也不需要那么多钱,火星来客怎么也不会饿肚子。任何政府,一千多所大学与科研机构,随便哪一家都乐意请他担任常驻的贵宾。”
“他最好签名转让掉,再也别管。”
“没那么容易。吉尔,你知道那件著名的通用原子公司对拉金等人的案子吗?”
“呃,不算熟。你的意思是拉金判决?上学的时候读过,跟大家一样。可是,这跟史密斯有什么关系呢?”
“回想一下,俄罗斯人发送第一枚火箭到月球,坠毁了。美国与加拿大联合发送另一枚,火箭回来了,但没留下任何人在月球上。后来,美国与英协在联邦的名义的赞助下正准备共同派遣一批殖民,而俄罗斯则是打算独力进行。这时候,通用原子公司却向厄瓜多尔租了一座岛,抢先发送自家的一枚火箭——他们的人留在那里,好整以暇,得意扬扬地等着联邦太空船出现……后面跟着俄罗斯太空船。”
“你知道后来的情况。通用原子公司是美国控股的瑞士公司,他们宣称拥有月球。联邦不能只是忽略不顾,那样就会太粗暴难看,而且那些俄罗斯人无论如何不会按兵不动。于是高等法院裁定,法人只是法律上的拟制,不能拥有行星。因此,真正的拥有者是持续占领的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拉金及其同伙。于是,联邦承认他们是一个主权国家,接受他们进入联邦——瓜分一些甜头给内线,多项肥美的特许权给通用原子公司及其子公司‘盈月企业’。这当然不是人人满意,而且当时的联邦高等法院不是那么强势——但这是每个人都能吞下的一项妥协。这导致了某些严格的行星殖民相关规定,都是建立在拉金判决的基础上,其用意是避免流血。也算行得通——这是个历史问题,第三次世界大战并不是太空旅行之类的冲突造成的。所以,拉金判决如今已经牢固存在于我们的行星法,而且适用于史密斯。”
吉尔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有什么关联。火星人……”
“想一想,吉尔,根据我们的法律,史密斯自己就是一个主权国家——而且是火星这颗行星的唯一拥有人。”
注释
[1]吉莉安的昵称。
[2]1英里≈1.6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