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事铺里二皮匠
一九一八年,秋冬之际,闽中榕城。
此刻日头已近正午,大街小巷热闹十足,但位于城南区域的一间白事铺子,却显得冷清许多。
铺子老旧的木门半遮掩着,庭院里摆放的都是些纸人、纸船,隐隐约约还有哭嚎声从中传来。
“我的幺儿啊,你死的好惨呐。”
“你才十六岁,就叫那大虫害了性命呜呜——”
庭院入屋的阶梯上,面容枯槁的农妇瘫倒在地,哭的死去活来,旁边的几名家属同样红着眼睛,脸色难看。
哭号声凄厉,顺着门庭一直飘到了某间里屋。
这屋子门窗都被黑布蒙上,将外头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只靠着矮桌上几根白烛照明。
便在略显昏暗的环境里,身穿黑色长衫的青年坐在板凳上,认真打量着眼前躺在木架上的男尸,挽起袖子准备干活。
尸体浑身像是被嗦干的葡萄,只剩下一层干瘪的薄皮儿,四肢还在,脑袋却惨不忍睹,天灵盖裂了个黑黝黝的大洞,连带着右半边脸都被撕烂,剩一只瞳孔涣散的左眼。
“十六岁的小伙子,满身精气神被活活抽干,这脑花子都给嗦干净了,很新颖的死法。”
“看来这附近的山头,又来了不长眼的。”
谢必安看着死状凄惨的尸体,听着门外的哭嚎,脸色却十分淡然。
他打小在这白事铺子长大,年复一年跟着师父学手艺,干着二皮匠的活计,类似的情况早已见多不怪。
所谓二皮匠,和皮匠不同,皮匠修补的是普通的皮器,二皮匠修补的是死人肉身。
谢必安刚生下来就被师父谢庆收养在这白事铺子里,儿时的玩具都是些纸扎人纸扎马,在尿都把不住的年纪,就已经能捏着画笔给死人上妆了。
当时老头子就惊他为天人,在祖师爷牌位前哭着上香,发誓要把毕生所学传下。
但只有谢必安知道,自己哪是天人奇才,不过是两世为人,保留着前世记忆来到此方世界,所以显得聪明早慧。
而他跟了师父几年,逐渐将这方世界的情况摸清楚了,这才确定自己并不是来到前世历史书上的民国时期,而是一人之下里的民国。
这正是能人异士辈出,各路妖魔鬼怪作妖,兵荒马乱的大乱世。
好在老头子的身份也不一般,要传的毕生所学也不只是普通的二皮匠活计,而是真正的异人神通!
“死便死了,让我帮你走得体面些罢。”
谢必安低着头,借着烛光看清那残缺的死尸面孔,心中有了个大概后,随手打了个响指。
伴随着啪嗒一声,奇异波动萦绕而出,他身后有些昏暗的角落里,便蹦跶出一群白色纸人。
那薄薄的用草纸裁剪成的纸人,一只只不过巴掌大,步伐整齐像是军团般。
它们用小手撑起一尊长条乌木匣子,将其送到谢必安的身边,稳稳当当放在地面。
为首的纸人长官又朝他举手敬礼,随后带着其余的小纸人们爬上木架,用手扒拉着尸体脑壳上的洞口,一个接着一个钻进其体内。
不一会儿的功夫,男尸原本干瘪的肉身,就变得充盈起来,不仅体态恢复如初,甚至还多了几分血色……
“走错地方了,小老弟。”
谢必安眉头微挑,干咳一声,控制着尸体内部的纸人进行调整,让那些不该挺立的地方恢复如初。
他做完这一步后,又顺手打开旁边的长条乌木匣。
木匣长五尺,宽一尺半,其中盛放着众多物品,都是些白纸、黄纸、面具、颜料盘子类的工具,还有一根通体漆黑的画笔,与半人高的雪白哭丧棒。
谢必安右手取出那一尺长,半指粗细的画笔,左手捏着一张白纸,心中想着死尸残缺的半张脸。
他随即控制着手中画笔落在纸上划动,像是刀一般将其裁剪开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张白纸脸皮就被剪出来了。
将那白纸脸皮拼凑在死尸残缺的右脸上,分毫不差,又轻轻吹口气,让其牢牢附着。
肉身躯体纸糊脸,着实有些瘆人。
谢必安作为专业的二皮匠,自然要为客户最好的服务。
他直勾勾盯着死人脸,手持画笔往边上画盘子里轻轻一蘸带上些油彩,随后就开始往那右脸白纸上落去。
修长手指轻轻捻着幽黑画笔,勾勒着死者的右眼,在这时专注到极致,不像是二皮匠,更像美术大家。
时间流逝,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张栩栩如生的右脸便出现在死人脸上,与四周皮肤完美融合,那右眼有神,与涣散的左眼瞳孔形成鲜明对比。
他再度平静下来,将众多念头压下,看着眼前上完妆的男尸,准备完成最后一步。
“呼……”
谢必安轻吐一口气,调动起体内炁海,让手中画笔幽光强烈几分,在那右边眼睛上最后补上两笔。
伴随着这个动作,那白纸化做的右脸陡然焕发一股肉眼可见的神采,原本落于平面上的鼻梁嘴唇,竟都凸起,变得真实无比。
死者的一真一假两只眼睛,也在这一刻同时瞪大,紧接着缓缓闭起,得以瞑目。
“完活。”
谢必安看着那与被送来时截然不同,此刻倒像是睡着一般的尸体,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方才所施展的,正是老头子传下的小手段,归属于同一个神通传承,名为【阴妆百解】。
修炼这阴妆百解虽然经常要与死人打交道,但与湘西赶尸一脉却搭不着边,反倒和傩戏关系密切。
所谓傩戏,由来已久,为驱鬼逐疫而生,分为阴阳两派。
谢必安前世熟知的神格面具,便是阳派傩戏,此术以性命演神,盗取信仰之力己用,传承者大都出生梨园世家。
而他打小所学的阴妆百解,则是与神格面具相对应的阴派傩戏,同样是借愿力修行,但不接人气,不接地气,反倒十分接地府。
用他师父的话说,死生亦大矣,世间万万人从出生开始,最后都面临着一条死路。
于是这世间因“死”产生的愿力,是十分之大的。
而无论是世间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还是对逝者的思念,亦或是对具象化的鬼神的敬畏……这些因念头产生的力量,皆能为阴妆百解所用,也正是此门功夫“接地府”的原因。
所以谢必安平日里虽干着二皮匠的活,但本质却是在修行。
便在当下,他在处理完尸体阴妆后,又用白布遮住尸体下半个身子,随手将白烛扑灭后,便起身一把拉开门口黑布,让阳光照射进来。
“大婶大叔,进来看看吧,留个念想。”
谢必安右手捻着画笔负在身后,站在屋门口呼唤庭院里的死者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