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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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刁蛮公主

沿着地河流动的方向一直走,便能通向山外。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阿七婆婆零星的啜泣声。

苏宝儿悄悄抬头去看莫鹤生,昏暗火光下,依稀能看见他眼圈通红。

毕竟他们找到常茗时,视觉冲击太过于强烈。

常茗即便已经不省人事,怀中依然牢牢攥着他那十根断指。

断去一名机关大师的手指,无异于将绝世高手武艺尽数废去,这不仅仅是砸碎了他赖以谋生的饭碗,更是践踏尊严、撕碎骄傲般的极致羞辱。

若常茗醒来,怕是会觉得生不如死。

任谁见了如此情状,都会于心不忍,更何况是将常茗当做师父般对待的莫鹤生。

回到凤台庄时,县衙衙役已至,正在收尸。

苏宝儿望着满目疮痍的村庄,还有被掏心掏肺的无辜匠人,眼麻心麻。

她见过比这可怖上百倍的人间地狱,心早已枯如槁木,硬如顽石。

她只是在想,乱世之间,人若草芥,可如今明明是所谓的太平盛世,人命为何还是如此不足珍惜,轻易便可屠杀殆尽。

那人煞费苦心从父王手里夺来的天下,也并未变得如他所说的那般河清海晏。

可笑,可悲,可恨,可叹。

她想起了两个屠杀现场里留下的九瓣莲,眸光黯了黯,手不自觉抚在腰间一直佩戴的香囊上。

那个香囊绣着她母妃最常绣的桃李海棠的图案。

香囊里面则装着一个印。

一个刻有九瓣莲的金印。

那印的纽饰是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九瓣莲下还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龙形图腾。

——

马车是驶回庐陵城的。

苏宝儿本可以直接回桃仙寨,但是她没有。

马车宽阔华贵,行驶得很平稳,苏宝儿偷偷盯了莫鹤生很久,久到莫鹤生实在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

“有话就说,你就是再盯,我的脸也不会变丑。”

“……”苏宝儿嚅嗫片刻,问道,“那个,在幻心阵里,我听到了你喊公主。你在心魔里看到了什么?”

心魔是一个人心底里最深刻的贪妄执怨,她很好奇,莫鹤生这样小半辈子一直顺风顺水的人,心魔里为何会有“公主”。

谁料他毫不留情:“与你何干?”

苏宝儿也不恼,只是继续道:“如今萧梁皇室里唯一死了的公主,只有废太子萧渊之女,宝庆公主萧妙琛。”

莫鹤生眉心一跳。

“我还记得,我俩初见时,你言语间对废太子很是厌恶。”

“的确。”莫鹤生声音喑哑。

“那你本该一样厌恶宝庆公主才对,为何……”

为何宝庆公主的死,会成为他的心魔,他的梦魇?

苏宝儿等了许久,本以为莫鹤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可他突然开口:“如果不是萧渊做了那样的事,公主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葬身火海。”

说完,他掀起车帘,望向山间叠翠。

“而我,本可以救她的。”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夜。

他看到了有壮汉抱着宝庆公主潜入隔壁疾风将军府。

他带着弟弟趴在将军府墙沿边,悄悄问留在府里练马的将军之女,公主怎么元宵节还跑出宫来玩,要不要来林府吃桂花芝麻馅儿的汤圆。

将军之女语焉不详,只说没他的事,让他快带弟弟回家。

可他一回到家,见到的却是担架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哥哥。

那时,他才知道,爹爹的结拜兄弟,当朝太子萧渊,竟通敌叛国。

当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他的兄长林意之为太子求情未果,被拖至午门庭杖一百,落得个腿不能行的终身残疾,再无做官可能。

哥哥还未醒,隔壁将军府却已是熊熊火海。

他知道宝庆公主就在里面,他也知道萧少玮已被射杀于福宁宫口,万箭穿心。

他本要率着众人去救火,可那时他却被拦住了。

直到火烧到了他们侯府,周边才有人动。

等火扑灭时,将军府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无数焦尸。

“她那时还很小,我记得她喜欢吃桂花芝麻馅的汤圆。”

苏宝儿的心微微颤动,她眸光闪烁,好像记忆里那个草包似的玄之哥哥,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虽然总是把她逗哭,但他的确对她很好。

萧少玮平日里功课很忙,没空搭理她。宫外好吃的好玩的,似乎都是莫鹤生偷偷给她带来的。

她咳嗽一声,把莫鹤生的思绪拉了回来,半开玩笑道:“看来,那位宝庆公主一定是个人见人爱,善良美丽又乖巧的小仙女,所以她的死才成了你的心魔。”

莫鹤生神情晦暗不明:“并不是,她又懒又坏,任性吵闹,若是长大了,一定是个祸国殃民,一肚子坏水的刁蛮公主。”

苏宝儿:?

——

马车匆匆驶进庐陵城后却突然停滞不前,车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苏宝儿好奇拉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金纹黑袍者从车前路过,威势压人,街头无人敢高声喧哗,纷纷向后瑟缩,给他们让道。

“你可知,很多年前,青城山明诚真人曾作一联划分了中原武林格局。”莫鹤生手指摩挲着扇柄上的刻纹,在见到那队黑衣人后突然出声。

“双刀刺云舞绣衣,佛道知闲有璇玑。这武林中人谁人不晓?”苏宝儿鼓着腮帮子翻白眼,“知道你爹娘两家皆有上榜,没必要显摆。”

林云烈的“凌空刺云枪”,莫斐的“知闲山庄”,在武林之中不是一代绝学,就是一方权威。当然,桃仙寨大当家盛望山的“震寰斩”,也名列“双刀”之中,苏宝儿表示这并没什么可稀罕的。

“不,我想说的是‘绣衣’,天家耳目绣衣使者。”

苏宝儿目光又回到那队黑衣人上,脸色微沉。

绣衣使者是太祖皇帝二十年前打天下时,网罗天下武林高手成立的一支精锐军队,其中以青城山逆徒‘赤眉仙姑’宋音为首,威震朝野。

大梁开国之后,绣衣使者成为皇家暗卫亲军,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实为皇帝耳目。

其内分“天、地、玄、黄”四支,金纹黑袍是“玄”字使的服饰,苏宝儿死遁离宫已久,早已不知情形,只好问道:“如今的玄长使是谁?绣衣使者来庐陵做什么?”

莫鹤生答:“独龙傲世摘星辰,银川直挂欲承恩。这形容的便是那位新任玄长使,梅星川。”

梅星川?没听说过。

“你认识吗?”

莫鹤生摇摇头:“不熟,但见过几次。”

苏宝儿将小脸搁在窗沿上,若有所思。

马车停在了春满楼后门,因为常氏与九姑交好,那受了伤的一家三口还有青城山的俞道长便是被连夜送到了春满楼,由九姑照料医治。

苏宝儿跟着莫鹤生进了后院,迎面便瞧见了九姑惊讶的眼神:“宝儿,你怎的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和……”她瞟了眼莫鹤生,及时地住了嘴。

那一家三口中的妇人也在,她一见到莫鹤生便大声叫唤着“恩人”,苏宝儿在一旁有些焦躁地磨鞋尖,只觉得妇人聒噪得慌。

可还没等她焦躁多久,那妇人便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颤声问道:“姑娘,你竟还活着!可有受伤?那凶神恶煞的杀手呢?”

苏宝儿一愣:“自是杀了。”

短短几个字,引得妇人连连惊叹,就连九姑的神情也十分诧异,似乎在说: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莫不是拿骰子砸的?

苏宝儿尴尬地抽回手,在她看来手刃李岩实在便宜了这罪大恶极的凶犯,根本不值得一提,而且若被深问了还得撒谎掩饰玄晖索的存在,很是麻烦。

“先不说这个,还是赶紧让九姑看看常茗前辈吧,他伤得很重。”

二人这才将目光看向苏宝儿身后刚把常茗背下来的日进,以及杵着盲杖的阿七婆婆。

“噫。”

九姑脸色霎时惨白了下来,喉间微乎其微地发出一个音节,许是被鲜血淋漓的常茗惊到了。

苏宝儿本没有在意,直到她发现九姑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阿七婆婆,她心中一些膈应人的疑云,才终得拨开见日。

客房之中,九姑正在给常茗扎针上药,手法娴熟老练,令人心安。

莫鹤生见了问道:“九老板医术甚佳,怎的开了间茶楼?”

九姑咳嗽了几声,哑着嗓答道:“年轻时有师父教过些许,但实在称不上‘甚佳’二字,在外行医怕辱了师门名声。”

她回头又看了眼坐在一旁似乎十分担心的阿七婆婆,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可是常师傅的夫人?”

阿七婆婆听了,和蔼地微笑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外子令您费心了,只要他性命无忧,我便别无他求。”

“哪里,我定当竭尽全力。”

阿七婆婆深吸一口气,良久幽幽淡淡地说道:“好香。”

九姑包扎伤口的手微微一顿。

苏宝儿全看在眼里。

她倚着门框,歪歪斜斜地攥着几颗白玉骰子盘着玩儿,顺便将屋内微妙气氛尽收眼底。

她突然开口问道:“莫少庄主,常家人还没下葬吧?”

莫鹤生还是第一次听苏宝儿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不是没大没小喊他“喂”,也不是不怀好意极尽谄媚地喊他“莫公子”。

正经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还未到吉日,自然没有。”

“那就好,我突然想起来,打死常家人的那种掌法,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得再去确认一番才是。”

苏宝儿将手中把玩的骰子揣回兜里,一本正经地道:“另外,常胜和其他人死得不一样,他脸上有毒粉,是中毒而亡。”

“什么?”莫鹤生这回是真的感到意外了,“可有把握?”

“九成吧,就是得再去义庄确认一下。”苏宝儿望着屋内众人,嘴角扬起一抹意欲不明的浅笑,“正好,有一支绣衣使者刚好到了庐陵,若我确定了凶手,便亲自去报官,绣衣使者高手云集,定能将凶犯捉拿归案。”

说完,只见九姑眼神微乎其微地变了,似乎多带了一丝狠意。

苏宝儿装作没看见,转出客房,嚷着要去厨房拿小点心吃。

莫鹤生无意间朝门外瞥了眼,就见门框边伸出一根扎成小胖手形状的丝线,拼命朝他的方向摇晃。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