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仇人之子

苏宝儿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建元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汴京宫城内外,皆为张灯结彩。

在皇爷爷的寝殿福宁宫门口,她能看见不远处天边绽放的绚烂烟火,以及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

“快去找母妃!快去!”

她的兄长,大梁的嫡皇太孙萧少玮,以披风为盾,掩护着她一路后撤。

可是,箭矢太密集了。

她似乎看见了兄长嘴角的血丝。

“太子谋逆,证据确凿!皇上下令,太子余孽,格杀勿论!”

“快走啊!”

兄长护着她一路躲进宫墙之后,大吼一声,一口黑血从他嘴中喷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根箭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目眦欲裂,勉力撑住墙沿,对她咧出一个笑容:“别怕,没事。”

她一路往东宫的方向跑,没命地跑,她时不时地回头去看兄长,他还站在那里,一直对着她笑。

只是那笑,渗着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才脱力倒下。

万箭穿心。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泪水仿若结了冰,糊了满脸,耳边只有烟火在空中不断炸开的声音,和甲胄摩擦碰击的声音。

她终于回到了东宫。

可是东宫内却是一片低泣。

她就站在殿外,殿内横梁上的白绫刺目非常。

“太子妃娘娘殁了!”

刚才在福宁宫,东宫内侍太监便是这么向她通传的,她还不信。

母妃,真的悬梁自缢了。

“太子余孽,格杀勿论!捉拿宝庆公主萧妙琛!”

她慌不择路,专往偏僻小道逃窜,路上掉了一只鞋子,她也无暇去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结了霜的地面上狂奔,寒气濡湿了她脚上绣了桃李海棠的白袜。

那是她的母妃亲手为她绣的袜子,她的母妃曾是汴京天衣阁最好的绣娘,是当年父王攻破汴京城,取下前朝齐帝狗头后,第一时间策马去接的女子。

可是,天下第一的绣娘,却再也无法为她绣衣了。

“找到了!”

她被两个侍卫堵在一座假山里,一人拽住了她的腿,一人扯住了她的披风,披风系扣勒在她的脖子上,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旋身飞踢,一脚踹在身后侍卫的裤裆上,鬼哭狼嚎声顿起。

她是练过武的,虽然年纪小,但也有点力气。

可很快她便被掀翻在地,白嫩如雪团的小脸多了几个掌印,又红又肿。

“宝庆公主,对不住了,上命不可违,冤有头债有主,您到了地下,要怨便去怨今上吧。”

那侍卫一脚踏在她的身上,脚力之重,竟是让她胸腔间气血翻涌,利剑倒映着月亮的寒光,直指其喉。

就在这时,大刀破风之声有如雷霆,雪刃在她眼前乍亮,只一眨眼间,面前两人便被斩断了胳膊,惨叫着倒了下去。

利剑在空中打着旋,倒插进远处的地缝当中。

高大魁梧的黑影持刀向她走来,鲜血顺着刀上的凹槽,滴了一地。

宝儿捂着胸口,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可这黑影却像抓小鸡一样抓起她的衣领,带她翻越重重宫阙楼墙。

“你是谁?”

烈风扑面,宝儿艰难地抬头问道。

那人的脸在烟火闪烁中,倒映着光和影。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浓密的胡须里,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令人生不出惧意。

“九歌,山鬼。”那人答道。

——

一晃八年。

庐陵城,春满楼。

茶楼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内院偶有丝竹之音,堂外则有醒木拍桌。

说书人摇头晃脑,口若悬河,醒木一拍,羽扇一递,台下便叫好连片。

此说书人乃庐陵城的“净街金板凳”,书座往往是一票难求,如今他得了个新本子,名叫《大梁英雄演义》,说的是太祖皇帝带领各路豪杰打天下的故事。

太祖皇帝萧晔,那是何等气概的人物,当年前朝齐帝不仁,萧晔振臂一呼,江湖朝堂应者云集,流传下来的佳话数不胜数,惹得不少文人墨客争相称颂,市井间的崇拜者自然也层出不穷。

自打春满楼请了这位说书先生说这新本子后,那风姿绰约的老板娘便一天到晚只够顾着数钱了。

堂上雅座凭栏处,身着藕荷色衣裙的苏宝儿,正七倒八歪地抖着双脚,百无聊赖地绣着一个小荷包。

她绣得并不认真,一半注意力在那狂喷唾沫星子的说书人身上,一半注意力则在面前摆放的传世棋谱上,可即便如此,那荷包上的蝶恋花图案也已绣得初见雏形,栩栩如生。

前些日子,那常家当家的约了她赌棋,还口出狂言,要让她输得连滚带爬,哭着回桃仙寨找少当家领板子吃。

简直猖狂!

她苏宝儿明儿就得让那鼠目寸光的家伙见识见识,什么叫桃仙寨第一,不,是南岭第一赌神!

不让这老小儿输得跪下来喊她祖奶奶,她名字倒过来写!

“太祖有子,名唤萧渊,十五岁随父从军,大梁开国后即封太子。此人平日里表现得豁达仁厚,实际上狡诈钻营,心机深沉,乃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是也!”

听到这里,苏宝儿手上动作一顿,她倚着栏杆往楼下望去,见楼下听书人无不摩拳擦掌,横眉瞪眼,便知这废太子萧渊在百姓心中是个何等丑恶的形象。

“世人皆被萧渊的虚假面孔所蒙蔽,唯独除了凌云大侠。”

“这凌云大侠何许人也?他正是二十年前,凭借一杆凌空刺云枪,入江湖,上战场,封侯拜相的信陵侯林云烈是也!”

“当年洮水之畔,梁齐双方血战七天七夜,在战局已然明朗之时,萧渊率军横空抢功,竟还想将已然重伤的己方功将斩于剑下,以稳其战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呔!”说书人醒木一拍,声量猛地一提,“一杆红缨枪登时挑开萧渊的利剑,林云烈纵马而来,将萧渊踢翻下马,枪指其喉,大喝:‘卑鄙小人!’”

众人无不欢呼雀跃:“林侯威武!”

可苏宝儿却手上一抖,银针扎破了手指,鲜血落在了那蓝色蝴蝶的翅膀上。

林侯威武?

威武个屁!

她盯着手指上渗出来的血,仿佛透过那滴血珠回到了八年前的元宵节。

那晚,她被山鬼所救,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有密信来报。

北狄迂回绕西,攻破久泉南部三镇,三面夹击久泉关。战报有误,疾风军被困久泉,弹尽粮绝,勉力支撑半月有余。

南部三镇之将领乃父王门人,此人临阵脱逃,误传军情,又有与父王书信往来之证,直指她父王——太子萧渊通敌叛国。

她疾驰千里,垂髫之年却要忍受着极寒风霜,只为向那已是信陵侯的林云烈求援。

可是,林云烈为何没有及时出兵?

那镇守北地的信陵侯林云烈,那被世人尊称一声“凌云大侠”的林云烈,那个曾与父王义结金兰的林云烈,为何要将跋涉千里的义弟之女拒之门外?

但凡林云烈在她求援后便出兵久泉,又何至于疾风军首将夫妇身首异处,头颅高悬于城门口三天三夜,又何至于久泉千万百姓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

而她的父王,便是因为此事,蒙冤受辱,受尽酷刑。

太祖萧晔竟是连一句辩解都不愿听,草草将其赐死后才撒手人寰。

“林侯威武!”

声声听众高呼将她拉回现实,她收回目光,快速用红线将蝴蝶翅膀上的血迹盖去,试图以此来掩盖她心中的愤恨。

那说书人越讲越离谱,竟说到萧渊如何下跪恳求林云烈饶他一命,如何恬不知耻地背后偷袭,又如何被林云烈踹入泥泞中暴打一顿。

苏宝儿听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正当她撸起袖子,准备跳下去把说书人的两撇内八胡子揪下来时,老板娘送来了一盘她最爱的猪肘子。

老板娘问:“宝儿,你这是怎么了?”

“九姑,你来得正好。”宝儿双手叉腰,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还冒着热气的猪肘子,“你这请的什么狗屁说书先生,净胡诌八扯!”

“市井中的闲言八卦,多有夸大其词之处,你就当听个热闹呗。”

苏宝儿不依,拉着九姑衣袖势要好好理论一番:“这回不一样!那林云烈能有今天全靠太子提携,如此忘恩负义之徒,也配叫英雄?”

九姑不知她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刚要出言附和两句,却陡听隔壁雅座传来一男子声音:

“姑娘,慎言。你可知若有人将你刚才那番话报了官,你可是要被拖去吃板子的。”

苏宝儿怒极反笑:“怎么,你要去报官?便是真把我拖去打板子,我还是要说,林云烈才是真真正正足金的伪君子,假一不赔十!太子就是被他害惨的。”

“哦?姑娘似乎很是为废太子打抱不平啊。”

那男子声音里也隐隐有了怒气。

“可你无法否认的是,当年正是太子通敌叛国,才害得久泉关伏尸百万,害得疾风将军夫妇身首异处。也正是林侯出面才能夺回失地,大败北狄。”

苏宝儿一时语塞。

她深知父王绝无可能通敌叛国,一切必定是奸人设计陷害,可她偏偏又拿不出证据,以至于这场口舌之争她无从回辩。

见苏宝儿久久不答,那人乘胜追击,嘲讽道:“如此是非不分,实乃无知小儿。”

雅座之间隔着纱幔,她看不清那男子的样貌,可这句“是非不分”着实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少当家平常总是教育她:潇洒恣意是吾辈中人的人生态度,刀枪剑戟是吾辈中人的立身之本,而当有人蹬鼻子上脸踩到头上时,干他娘的就是吾辈中人的处世原则。

苏宝儿谨遵教诲,深以为然。

撸起袖子就是干!

她一掌震起一个盛满滚烫热茶的茶碗,朝纱幔后的男子掷了出去,那男子折扇一展,竟是将茶碗一滴不漏地推了回来,她被迫空手去接,虽也未将茶水溅出,但碗壁烫手,五指连心,灼烧之痛简直痛彻心扉。

她咬牙切齿,又抄起一盘油腻腻的酱猪肘子,将纱幔一把掀起,看清人后微微一怔。

纱幔后的雅座上有两人,其中一年轻男子发簪鹤羽,美目含春,唇若桃花,端的一副清雅疏阔的模样。

可他却坐在一副轮椅上。

瘸子?

男子见她闯了进来,猛然收起桌上各式图纸,苏宝儿也顾不上这是不是欺凌病残,只想给这出言不逊的家伙一点教训看看。

她刚要将盘子扔出去,那男子的轮椅手柄里便突然弹出一个巨长弹簧,弹簧头包了铁块,准确无误地砸在她的手腕上,也不知他按了什么按钮,弹簧突然上拐,将酱肘盘子打到了天上。

苏宝儿抬头去望,旋转着避开降落的油水,飞踢一脚,借力打力,用托盘将肘子纷纷击向男子。

男子所乘轮椅疾速向后退,椅背后方伸出两个机械手,机械手由刀、剑、剪、锤、斧五种兵器组成,它将肘子纷纷接下搅碎,抛掷在外。

但此过程中飞溅出来的油,却污了他洁白如雪的衣袍。

苏宝儿深深地被这神奇的机关轮椅所折服,但很快这份赞叹便被得意取代。

因为她肉眼可见那男子额上冒起了青筋。

“苏宝儿,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动手,还不快道歉!”

与男子同座的另一名中年男人腆着个大肚皮,按着她的头让她道歉。

苏宝儿好不容易挣开他套着檀木佛珠的大肉手,惊讶道:“老常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家里积极地为明天的赌局备战吗?”

“我备你个头,打你个黄毛丫头还不轻轻松松。快道歉,这可是知闲山庄少庄主,莫鹤生。”

莫鹤生?

苏宝儿一愣。

是她认识的那个莫鹤生吗?

或者说,她该称他还未改姓前的名字——

林玄之,字鹤生。

小时候,这个人是宫里为数不多有空陪她玩闹的大哥哥,可他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吓她。

有时候是会动的假螳螂,有时候是九结蛇,有时候是吊丝蜘蛛……

她那时便讨厌得他不行。

如今这份讨厌,早已转化为了厌恶。

因为莫鹤生,是林云烈的亲生儿子。

那个对义兄见死不救,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林云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