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原动力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关心一个“他人应该关心”的话题是必要的。这是主要工具,优先级高于铅笔、钢笔、纸或电脑。你务必“在内心”有股非此不可的冲动,不然你有什么理由去做这么难的事情呢?
写作是艰苦的。要写好就更难了。需要勇气和坚持。
“你必须在那儿坐着,”库尔特说,“这会让人身体不舒服,久坐不动对身体不好,独处那么长时间也无益于社交。工作条件真的很差。没有人找到过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让我们花一分钟来定义“作家”这个词。冯内古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自动钢琴》中写到,“布拉普赫的沙阿、科尔霍里教派600万教徒的精神领袖……”正和美国国务院的哈尔亚德博士坐在一辆车上。沙阿在街上看到一个漂亮女子,便把她邀请进了他的豪华轿车,心中假定这名女子是一个性奴,因为在他国家的文化里,只有奴隶和精英两种人,所以这样的女人必定是前者。女子上车了,但哈尔亚德认为她看起来不高兴,最后她解释说,她知道沙阿想要什么,她也愿意,因为问题在于,她的丈夫是一名作家,但没有“分类号”——就业所必需的号码。下面是哈尔亚德和女子的对话:
“‘那你怎么能说他是作家呢?’
“‘因为他在写作。’她说。
“‘我亲爱的女孩啊,’哈尔亚德用家长式的口吻说,‘这么说的话,我们都是作家。’”
哈尔亚德回嘴的这句话可能早就在你的脑子里蹦出来过了吧,亲爱的读者。冯内古特在20世纪40年代末写下了这一幕。如果虚构的哈尔亚德当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想看,我们现在都是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写作!我们写博客,发邮件,登录写评论。我们在网络“聊天室”动动手指就能“聊天”,在“实时网聊”中与专家“聊天”。我们发着推特和短信。我们都“坐在”电脑前。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都是作家?
下文继续写道:
“‘两天前他拿到了一个号码——W—441,’她解释道,‘是给小说新手的。’
“‘……他会一直持有这个号码,直到写完他的小说。在那之后,他应该会得到W—440——“小说熟练工”……或者W—255——“公关”。两个月前,他向国家文艺委员会提交了他写完的手稿,请求批评指正,然后手稿被分配给了一个读书俱乐部。’……
“‘但是最后,’女孩说,‘我丈夫的书遭到了委员会的拒绝。’
“‘写得不好吧,’他拘谨地说,‘标准很高的。’
“‘写得很漂亮,’她耐心地说,‘但它比长度上限多了27页……’
“‘而且,’女孩继续说,‘这本书有一个反机器的主题。’“哈尔亚德的眉毛高高挑起。‘这样啊!我只好希望他们不会把这本书印出来!他到底在搞什么?上帝啊,他向委员会煽动那样的蓄意破坏行为,没坐牢都算运气好的。他不会真的认为会有人把这本书印出来吧?’
“‘他不在乎。他必须要写出来,所以他就写了。’
“‘他为什么不写写快帆船之类的东西?那本写伊利运河上的旧时光的书,写的人大捞了一笔。对那种袒胸露乳的东西,需求大着呢。’
“她无奈地耸耸肩。‘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快帆船和伊利运河有什么狂热爱好吧,我猜。’
“‘听上去他不太能适应环境。’哈尔亚德嫌弃地说……
“‘我丈夫说,就得有不适应环境的人,就得有人去较劲,去叩人们身在何处,去向何方,又为何要去。这就是他的书的问题所在。他的书提出了这些问题,然后遭到拒绝。因此,他被派去当公关。’”
所以作家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愿意去较劲——或者骨子里就较劲——去叩问人们身在何处,去向何方,又为何要去。作家愿意为这种叩问去冒险。作家就是如此在乎他的主题。
过了35年,冯内古特已经出版了10部小说,他笔下的人物——资深小说家斯莱辛格和初出茅庐的传记作家伯曼夫人——讨论了相同的话题:
“‘人人觉得自己可以当一名作家。’他说道,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讥讽。
“‘不要告诉我尝试也是犯罪。’她说。
“‘认为写作很容易就是犯罪,’他说,‘如果你是认真的,你很快就会发现这是最难的事情。’
“‘要是你完全无话可说,那便尤其困难,’她说,‘你不认为这是人们觉得写作如此困难的主要原因吗?在能写出完整的句子并且会用字典的前提下,这不就是他们觉得写作很难的唯一原因吗: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意?’“此处斯莱辛格盗用了作家杜鲁门·卡波特的一句话……他说:‘我认为你说的是打字而不是写作。’”(《蓝胡子》)
冯内古特也在其他小说中用反讽表达了这一观点:
“‘你会很擅长公关的。’克拉夫特说。
“‘我完全没有任何去妨碍客户传达消息的强大信念。’我说。”(《茫茫黑夜》)
“他活着的时候,从这个方面来看就像个死人:他觉得一切都很好,完全没问题。”(《咒语》)
冯内古特本人关心人类心灵和观点如何共同影响社会,他也同样关心个体。
“噢,上帝——人们努力追求的生活啊。
“噢,上帝——他们试图把人们带入一个怎样的世界啊!”(《茫茫黑夜》)
这短短两句话便可概括冯内古特的全部作品,重点在第二句。
在他还是一名年轻作家时,科幻小说这一形式向他发出召唤。他借自己的角色艾略特·罗斯瓦特在一次科幻大会上面对科幻作家的发言中解释了原因:
“‘我爱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艾略特在米尔福德说,‘我只看你们写的东西。只有你们才会谈论那些正在发生的真正可怕的变化。只有你们才足够疯狂,能够意识到生命是一次太空旅行,它也并不短暂,而是会持续数十亿年。只有你们才有足够的勇气去真正地关心未来,去真正注意到机器对我们的影响,战争对我们的影响,城市对我们的影响,宏大而简单的想法对我们的影响,巨大的误解、错误、事故和灾难对我们的影响。只有你们才会傻里傻气地,为无垠的时间和距离而痛心,为永不消逝的神秘之物而痛心,为我们正决定着未来十亿年左右的太空旅行将是天堂还是地狱而痛心。’”
冯内古特强烈地感觉到,对人类和各种问题的热情应该是一个作家的原动力,所以他宁愿你出于热切的关心而犯错,而不是只追求写得雄辩动人:
“艾略特后来承认,科幻作家写作能力欠缺,但他宣称这没关系。他说他们也是诗人,因为他们对重大变化的敏感度超过任何写得好的人。”(《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
是什么让冯内古特独一无二,为什么人们喜欢他、需要他?原因除开他本人异常有趣以外,还有他的视角。他的视角很宏阔。
“自从学习人类学以来,我就把历史、文化和社会看成生动的人物,就跟小说里的人物一样。”
冯内古特没有获得人类学学位。但是他在这次攻读的尝试中收获了无价之宝。多年后,他在信中描述道:
“……我从人类学中收获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观点(我现在才明白)是:文化是一个可以像福特T型车一样被修改的玩意儿。
“……一种文化里可能含有致命剧毒……例如,对枪炮的尊重,或者认为男性只有在进行了某种肉搏之后才成为真正的男人,或者认为女人不可能理解正在发生的真正重要的事情,等等……我学到的‘那种带有令人着迷的、暗示性的东西’化为‘我持有的态度’。”
在尼格尔·芬奇导演的纪录片《就这样吧》中,冯内古特说:
“……我学会了站到自己的社会之外,人们都说我像一个到访地球的火星人……对我来说,站到自己的文化之外很容易。我发现很多人完全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认为,他们的文化就像他们的皮肤一样不可更改。他们认为,我要他们站到他们的文化之外就如同要他们站在他们的皮肤之外。”
以下是那段训练的实证,出自冯内古特的硕士论文《北美印第安本土主义教派的神话》:
“我感兴趣的正是在文化快速变迁时期出现的新神话,因此我提议研究与在北美印第安部落中的呈现形式各异的先知舞、斯莫哈拉教、普吉特湾的沙克尔教、1870年和1890年的幽灵舞和佩奥特教相关的神话。”
他引用了一位在内华达州执行“印第安任务”的步兵上尉的一封信,信中描述了印第安人之间兴起的对白人的预言。塔维博——那位最有影响力的医者——“独自上山,在山中参见大神灵”数次,回来后一阵恍惚,然后带来了大神灵的消息。其中每条消息都预言“几个月内”会有一场大灾降临。
其中一条说:“白人带来的所有进步……都会保留下来,而白人会被吞噬殆尽,印第安人则会得救。”
另一条说:“所有人,包括印第安人和白人,都将被吞噬殆尽……但在三天后,印第安人的肉体会复活……而他们的敌人——白人——将被永远消灭。”
还有一条说:“……相信预言的印第安人将会复活……但是那些不相信预言的印第安人将会……和白人一起永远毁灭……”
与此截然不同的神话也产生了。有人预测地球上的生命将成为“天堂”。“生命会变成永恒的,种族差异将不复存在……”夏安族得到了基督的消息,有一人声称:“我和我的人民一直生活在无知中,直到我前去发现了真相。我在那儿听说,所有白人和印第安人都是兄弟。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基督的故事,然后融入自己的文化。
共同的线索是什么?每件人工产物是如何服务和塑造文化的?人类学家受到的训练,就是让他们去追问这样的问题。而这类问题都是冯内古特关心的。
在《自动钢琴》中,冯内古特对于变幻不定的文化的兴趣落脚在了我们自己的社会上。什么是他在乎并且认为别人也应该在乎的东西?随着机器越来越多地取代我们的工作,他对这种艰难的取舍感到愤慨:“在人们自尊的基础——也就是感觉被需要,感觉自己有用——这方面”,代价是不可估量的。
这是基于他在大萧条时期成长的阅历和观察,以及他在通用电气公关部上班的三年经历。
他出生于1922年,1932年他10岁时,他的建筑师父亲失业了。他身边的成年人都遭受着失业无收入的屈辱。
在芬奇的纪录片中,冯内古特说:
“大萧条时期,人们都在寻求激进的解决经济问题的方案……他们相信,科学家、工程师和数学家应该统治世界,相信他们是唯一有常识的人。
“……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坚信技术的力量,认为技术会让世界彻底改头换面,我对此也有着狂热的信仰……我非常相信真理,相信科学的真理,然后,正如我曾经写下的句子——‘真理被扔在广岛上’……因此,我经历了丑陋的幻灭……
在《巴贡博鼻烟壶》的引言中,冯内古特写道: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自动钢琴》是在挖苦通用电气公司。我咬了曾经喂养我的手。”
其中几口是这么咬的:
鲁迪·赫兹是一名出色的机械师,他的动作被录了下来,以便机器加以复制,从而取代他和其他机械师的岗位。在他遇到故事的主角、高管保罗时,便举起了双手:
“完美至上,天下无双。”
每次主角保罗的妻子打电话来,他们的对话都以一模一样的方式结束:
“‘我爱你,保罗。’”
“‘我爱你,安妮塔。’”
“安妮塔对婚姻的机制了如指掌,即使是最微妙的惯例她都清楚。”
其中一个角色——一个关系很硬的“迟钝男孩”得到了一份顶级的工作。
“糟糕的是,他的态度赢得了他的工程师同事们不情不愿的钦佩,因为他们的工作是通过艰苦努力才换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自动下棋的机器,当然还有一台自动钢琴。一个秘密革命团体冒了出来:幽灵衬衫会。
然而,那座工厂本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体育馆,无数的方阵在此练习精准的健美操——速移、旋转、跳跃、推进、挥舞……保罗就喜欢新时代的这些东西:机器本身既好玩又讨喜”。
冯内古特关心这些问题,并把他关心的事物转换成小说的形式。
但是尽管他自己关心技术、科学和自动化,但在给初出茅庐的作家教学或提建议时,冯内古特认为他自己关心的东西也没那么重要。
听听他在一次采访中对他的之前在爱荷华工作坊的学生约翰·凯西说的话:
“……机械很重要,我们必须要写。
“但如果你不关心这个问题,我也无所谓;我没有逼你吧,对吗?去他妈的机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