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朱迪思
据送她来的救护人员说,帕特里夏·哈里斯在那天上午十点被发现倒在科伊德瑟尔林大街的地上。在桑德林汉姆酒店的厨房里轮班回家时,她感到手臂和胸部剧烈疼痛,心想:“天哪,又来了。”在她摔倒的鞋店外,一位过路人打电话给999急救中心,几分钟后救护车就赶到了。救护人员对哈里斯女士进行了常规的医学病史询问,她解释说,在过去的十年里,她曾三次心脏骤停。所以这次很可能不是普通的昏厥或低血糖事件。
“留在我身边,好吗?亲爱的?”帕特里夏央求着实习护士诺丽,“就等一会儿,等我的家人赶到这儿就好了。”
诺丽不敢说不。她发现哈里斯夫人既可怕又迷人。她今年五十一岁,是位白人女性,略低于平均身高,高1.61米;体重则是略高于平均值,重64.7千克;总是呈现一股充满挫败感的疲态,饱经风霜,却有种异样的吸引力——她过去肯定很美丽,很性感。尽管她每个月都会严格地涂上家庭装的染发膏,但是一点儿都不自然的赤褐色头发根本无法掩盖住底下的灰色发根,这些发根透过头皮仿佛在嘲讽着说:你是逃不开我们的,女士!她的妆容也已经过时了,浓厚的眼影加上似乎被反复使用好几次的假睫毛。她的口红看上去就像结了霜的桃子,指甲上的深红色甲油也已经破损掉色。她让诺丽想起了祖母卧室里那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灯罩。
但她对哈里斯太太最感兴趣的地方是医生没发现她有什么毛病,尽管病人坚持说她病得很重。他们给她做了心电图,检查了血压和血氧饱和度,结果都显示她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他们告诉帕特里夏,如果再感到不舒服,别过分在意,要放轻松,之后可以再找全科医生看看。但是帕特里夏抱怨说自己在不停地颤抖,请求医院给她找个轮椅,她担心自己走着走着又会晕倒。
“他们来了!”当乔治和朱迪思一个小时后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喊道,脸上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的丈夫,我可爱的女儿,感谢上帝!”她强忍住泪水,“噢,乔治,真吓了我一跳!”当他们走近时,她大声说道,“这个小姑娘真是个天使!”她指的是诺丽。诺丽礼貌地朝他们笑了笑,开始解释诊断结果。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帕特里夏就打断了她,“亲爱的,别再让我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你来一下!”她热情地吻了护士的双颊,略显炫耀地向她表示了感谢,然后把一张一英镑的钞票塞到她手里。
“哦,我们不收小费。”诺丽推辞道。
“拿着吧!”帕特里夏催促着,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护士照吩咐收下了,然后和他们说了再见。
朱迪思和乔治站在那里干瞪眼,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你们一点儿都不着急。”帕特里夏低声说,和她几秒钟前那个虚弱、情绪化、塞小费的病人形象相比,简直是天差地远。
“警察来了,”乔治说,“我们不知道你——”
“我在路面上躺了足足十分钟,再躺五分钟,我就死定了!急救人员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继续待在急救室?”朱迪思问。
“怎么?你是医生吗?还是说你是医学专家?”帕特里夏问。
朱迪思刚想开口回答,帕特里夏直接打断她:“行了,现在带我回家吧。医生说我需要卧床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时,持续至少一周。”她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有看他们俩。
“我去叫出租车。”朱迪思主动说道,她看了看乔治,两个人都苦笑了一下。
当她走近护士台时,看见那个实习护士正把帕特里夏给的一英镑钞票放进桌子上的慈善盒子里,盒子的底座上刻着几个字:让悲伤的孩子们快乐起来……朱迪思拿起座机,拨打出租车专线然后等待回复。“不好意思,”她对实习护士说道,“我能问一下……我妈妈她——她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
诺丽朝她笑了笑,“呃……不是。她没告诉你吗?我们认为是激素引起的问题……我们只检查了心脏,因为她有既往病史。”
“什么既往病史?”
诺丽环顾一下四周——她还不太擅长这种事情。她会侵犯患者的隐私权吗?应该不会,她毕竟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好吧,她对救护人员说她之前心脏病发作过三次。”她小声地说道。朱迪思脸上困惑的表情削弱了护士的信心。“所以……这就是我们检查心脏……的原因,我这样解释可以吗?”她说得很慢,与其说是一种陈述,还不如说是一个问题。
“我母亲从来没得过心脏病。”朱迪思说。
“瑟尔林出租车。请问你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呃,你好,我们去维多利亚路,”朱迪思说道,她浑身颤抖着,似乎气到了极点,“三名乘客。约车人姓哈里斯。”
护士给了她一个同情的微笑,她看着朱迪思放下听筒,走回到父母身边。
在回家的出租车里,朱迪思没有说话。这并不是说之前她在母亲面前有多爱说话,但这一次她完全沉默了。她父亲也是如此。帕特里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在跟瑟尔林出租车的司机闲聊,当然有人甚至会说她这是在调情。她向司机描绘着自己那戏剧化的早晨,并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有轻微的心脏病,之后还得去医院做更多的检查,而且医院的人对待她就像对待王室一样,感谢我们的国民健康保险制度。司机完全被骗了。他认为帕特里夏很迷人。他们总是这么认为。
朱迪思坐在前排,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她想大喊大叫发泄心中的不满,凭什么她要有这样一位母亲?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她要有一个故意破坏女儿盼望已久的假期的母亲?凭什么她要有一个为了阻止女儿获得任何幸福而无耻撒谎的母亲?
我恨她,她在心里像咒语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因为极端的愤懑,她不断地转动着手中装骰子的小盒子。自从上午乔治把它送给她以来,她就一直装在口袋里,像幸运符一样。
车在房子前停下,乔治先下了车,给司机付过钱后就为帕特里夏打开了车门。
为了能让周围的邻居看到,帕特里夏迅速切换成了受害者模式,她挽上丈夫伸出的胳膊,让他慢慢带她进屋。
朱迪思走在他们前面,尽可能地把自己和母亲之间的距离拉开。她径直走进厨房。她的背包就放在壁炉旁,耐心地等待着,希望可以离家去冒险,就像一只渴望被人牵走去遛弯的小狗。她走到水槽边,从水龙头里给自己接了一杯水。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摆着的双陆棋,只收了一半,还像警察来敲门时那样放着。
她听到母亲那熟悉的声音从客厅里不断地传过来:别做这个……一定要这样做……阻止、打断、唠叨、嘲笑……这些就是朱迪思一家生活的原声音乐,不断地循环往复。她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到客厅。
“我去烧壶开水。”乔治在朱迪思回来时正好从她身边走过。她的母亲瘫倒在扶手椅里,闭着眼睛,仰着头。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朱迪思平静地问她。
“下星期我再去看看专家。”帕特里夏喃喃地说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朱迪思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他们说是心脏病发作,对吗?”
“乔治,给我拿点我可舒适止痛片,好吗,亲爱的?”帕特里夏朝厨房喊道,有时候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甜美和正常。“还有止痛药。我偏头痛要发作了。”很显然,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真是狡猾。
“你需要帮我联系贝丽尔,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朱迪思问,她的嗓门提高了一些。
帕特里夏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说:“当然,你也可以告诉他们,你可以代替我去轮班。现在就给贝丽尔打电话,亲爱的,告诉她。医生推测说我要休息好几个星期。”
乔治拿着我可舒适和止痛片走了进来,递给帕特里夏。帕特里夏谢都没谢就接过了药。她将药片咽了下去,叹了口气。然后盯着女儿,质疑地问道:“你还等什么?贝丽尔越早知道就越容易安排。”
朱迪思稳住颤抖的手,径直问道:“妈妈,你知道我现在本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吧?我本应该在赶飞机的。我本应该跟我的朋友们在一起的。这个假期我们已经计划两年了。”
帕特里夏冷冷地看着她,不带一丝同情。“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她问,“我能控制住自己在市中心该死的心脏病不要发作吗?啊?哦,真抱歉我生病了,原谅我快要死了!”
“但你没有生病,不是吗?根本不是什么心脏病发作,你更没有像你跟医生说的那样以前犯过三次心脏病!”
“她在说什么,帕特?”乔治问。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帕特里夏回答,“现在请你立刻给贝丽尔打个电话,免得太晚,我不想给她带来麻烦。”朱迪思看了看母亲头顶上方的挂钟,在半秒内做出了决定。
她朝壁炉走了两大步,从壁炉架上拿起钱包和护照,把背包背在背上。
“你现在究竟在干什么?”母亲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要去度假。”
帕特里夏的身体似乎突然恢复了健康,她站了起来,试图把背包拉回到地板上。
“你不能离开这座房子!”她喊道。但朱迪思下定决心要反抗,怒气使她变得更为坚定。帕特里夏根本阻止不了她。
“哦,但我就是要走,”朱迪思回答,大步朝门口走去,“你已经毁了我足够多的生活了,妈妈。”她侧着身子穿过小走廊,背上的笨重行李很不方便。
“别光站在那儿,乔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帕特里夏尖叫着,乔治朝朱迪思走过去。
“别这样,爸爸,没必要——”
但乔治并没有试图阻止她离开。他帮她打开门,让她走。
“哦,我明白了,又是这样,对吗?”帕特里夏笑了,朱迪思对那讥笑很熟悉,“跟往常一样——老是合起伙来对付我!你们俩都应该感到羞耻!”她叫道,同时眼泪也流了下来。
朱迪思看着乔治,强忍着自己想哭出来的冲动,说:“再见,爸爸,八月份再见,好吗?”
乔治张开双臂搂住她,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搂着她,仿佛这是他整个生命的寄托。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
“朱迪思·哈里斯,有本事你就走出那扇门,”帕特里夏低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记住我的话。”
“妈妈,祝你好运!早日康复!”朱迪思喊道,她异常兴奋地踏出了家门。刚走出屋子几步,就听见玻璃杯砸向客厅墙壁的声音。
“有本事你就一辈子都别回来!听见了吗?”帕特里夏尖叫道。
朱迪思沿着街道向公交站走去,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拳。她被击垮了,被打败了,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孤独。
十五分钟后,她站在公交站台上,瞪大眼睛看着时刻表,默默地哭了起来。突然一个声音喊道:“你妈妈还好吗?”
是骑着摩托车的加雷斯,他后面的那辆车不满他忽然停下来,很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他在那里就很生气。加雷斯却挪动着,把摩托车开进了公交车站。
“我刚好错过了,”她说,声音颤抖着,“我是说公交。本来可以及时赶到卡迪夫,然后搭火车去布里斯托尔中心的,然后,我不知道,也许会打辆出租车,可现在我错过了这该死的一切……”她一下子没忍住,又哭了起来。
“哦,好吧,”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以为……”
“你到底想干吗,加雷斯?”她怒气冲冲地问道,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朱迪思站在那里,背包和湿衣服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她的心也跟着不断下沉。
他解开拉娜经常戴的那顶备用头盔。“上来吧,我带你去。”他说着发动了引擎,准备出发。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和加雷斯就算私下撞见,也基本没怎么说过话。现在他却提出要帮她,还是这么大的一个忙。她沉默了下来,不确定要不要接受。
“快点吧,”他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不到半小时,他们就驶上了M4高速公路,朝东开往布里斯托尔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