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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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电车旅行

就算生活中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反常的(好的或坏的)事情,我依然对它兴致勃勃。即便是那些非故事、非事件和平淡无奇的时刻,我也学会了去尽情体验。

比如,我记得在一次冬日夜晚的研讨会上——那是在波尔多会展中心漂亮的圆形会议厅里——我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脑,查看了我准备的幻灯片,然后坐在会议厅的一个小角落里,等待其他与会人员到场。我看着成群结队的人走进来,依次落座;我听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充满整个会场。

比起刚进来的时候,我感到不再那么怯场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的情形,那是在巴塞罗那举行的一次医学大会,我当时还是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印象中,我开始讲话的时候简直不知所措,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了,真的。

今天,我不再怯场了,但身体里依然会泛起不安的小涟漪。虽然我已经习惯,但我的身体依然认为我把它放在了一种不正常的状况之中:再过几分钟,我就要登上讲台,将有一千二百双眼睛盯着我看两个小时。在动物的世界里(我是其中的一分子),这种情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人类的世界里(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这不再是生存的风险,而是一种社交的风险——必须“让人安心”。我竭力去做的,就是“让人安心”,竭尽所能为每一次这样的参与做足准备:启发他人的兴趣和思考,令人会心一笑,并使人想要进步。但我的身体依然会有些害怕,有时甚至我的头脑也会。

于是,我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更专注于去聆听会场里嘈杂的声音,观察整个会场和灯光。有时候,一些忧虑的想法会出现在我的脑中:要是你犯怵了呢?要是你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呢?要是你张口结舌、脑中一片空白了呢?我知道出现这些想法是正常的,于是笑了笑,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气息,专注于我对当下一刻的所有感觉,专注于此时此地的一切真实存在,好让自己不会堕入和纠缠于忧心忡忡的身体与大脑自动产生的不安之中。

最常见的情况是,小小的紧张和担心不会完全消失,而是待在那里,待在某个角落里。没关系。我只专注于自己身在这里的原因:我要帮助这些不辞辛劳来到这里的人们,他们想让自己的境况出现转机,想要感觉好一些,想让自己觉得幸福一些,想让别人觉得幸福一些。这就是他们对我的期待,而我要竭尽所能把信息传递出去。

奇怪的是,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女儿。她们中没有人走上心理学的道路,既不会成为心理医生,也不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她们仨都没有这种打算。

一开始,这让我感到有点儿不快和伤心:不快在于我隐约觉得自己对她们的这种“不选择”负有责任,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让她们对这个工作有了不好的印象。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不满——我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成为心理医生而感到高兴,我的女儿们也都知道这一点——而是因为我在餐桌上不怎么谈论自己的工作(我不想逢人就说自己在圣安娜医院里的故事),或是对工作太过投入(在家里,我的女儿们有时候会这么说);伤心,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个令人醉心的职业,它让我取得了如此大的进步,以至于我非常希望自己的女儿们也能体验和我一样的职业乐趣。但她们将会体验其他的乐趣,属于她们自己的乐趣……

这时候,现实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的注意力又转回到嘈杂声忽然转低的大厅里。活动负责人正要上台发表欢迎致辞,一会儿就该轮到我了。几分钟以后,我就要起身开始讲话,我所要专注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把我自己所珍视的信息中的一部分传递给在场所有的人,告诉他们是什么帮助我去更好地疗愈和更好地生活(两者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的)。我会尽力而为,剩下的事情已经不归我管了……

第二天早上,在跳上返回巴黎的高速列车之前,我在一个不知名的酒店的大厅里吃早餐。挂在墙上的电视里播放着海量的信息,声音还没法关掉。没关系。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对我说,寂静是一件无比美好且必不可少的事情。过一会儿,我就可以在波尔多纵贯南北的电车上看渐渐升起的日头、慢慢亮起来的冬日天空、玫瑰色苍穹中的月牙、上车下车的旅客。

我的内心一派平静,我觉得人是美好的。我再次想起了偶然在报纸上读到的克里斯蒂安·博班在一次访谈中说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人是美好的,而他们却对此茫然不知。”是的,这个早晨,人是美好的,几乎个个都是,即便是那些形容可怖的人,即便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就像我,一副熬了一夜的憔悴面孔,一双灰扑扑的皮鞋,还有一顶和往常一样歪斜的软帽。我眼中的丑陋跟这些表面的细节无关,只跟粗鄙的态度有关:张着嘴大嚼口香糖;摊开四肢,把脚搭在对面的座位上;没羞没臊地闲聊;高声粗气地打电话。但是这一天早晨,这样的丑陋几乎都没有,或者说我不愿意看到它们。每个人都是美好的,面庞和肢体透露着优雅、痛苦或脆弱,散发着满满的人情味。

我到火车站时,列车已经进站了,准点出发。车厢里一片宁静,只有一两个人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这让我略感不快,但还不至于让我走到跟前请他们到走廊上去打。我也看到有些人说话低声细语,手挡在嘴巴前面,怕打扰到其他人;还有一些人则起身走出车厢到外面去交谈。这一天早晨,是这些人让我满心欢喜,胜过了那些让我懊恼不快的人。

再说了,我更愿意看着窗外闪过的树木,它们还沉浸在冬季的酣睡中,等待着春天的轻吻唤醒自己,重新披上翠绿的新衣。

我的气息依然还在,我看得清,听得明,我的双腿还算灵活,双手也还听使唤。

在这一刻,一切都好。

那么明天呢?

我们明天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