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墨镇狼虎·十一
“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
宫室里空荡的回响着玉圭的声音,那是高皇帝数百年前的发明,一处发声,百里之外仍可听闻,更有储存声响之能,如储存声乐,丝竹震颤之声皆可入耳。
如今在念的大概是几年前颁布的‘皇帝议佐百姓诏’,长生久视七百年的高皇帝第一次向天下万民承认自己的错误,时天下震动,士林议论多以为善。
七岁的李善终对于这些并没有兴趣,他刚刚完成了功课,只是在楼桥朱柱之间奔跑玩耍,忽然见了蝴蝶引得心动,就又蹑步捉蝴蝶去了,没注意到自己竟然闯到了母亲平时严禁自己踏步的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李善终息住脚步,却又实在难以按住好奇心,悄悄地贴近窗户。
“从沙漠运来的盔甲又被查到了?这老不死的东西,一年四季有三个季度不上朝,却还是连一点权力都不肯让出来。让我们替他监管全国,却几套盔甲都不让我们持有么?”
“息怒,殿下,您毕竟是高皇帝子嗣...”
“他倒是还记得我们是他的子嗣!自己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活了七百多岁,他的子嗣两三百岁就得死掉管都不管,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老死了,他倒好,坐在皇座上这么多年连皱纹都没有增加一条!”
暴怒的声调,幼小的孩童本能地感到不适,于是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转头就看一个不知道从里来的小女贼拿走了母亲给他的五彩结,于是立马忘掉了自己还在父亲的书房附近,大叫着想要追回来,可是没跑几步就没了力气,身体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不听使唤。
他沮丧地坐在地上嚎啕哭泣,可是好长时间过去,就像没人听见他的哭声一样,没人把他扶起来。
风忽然从廊道后吹了过来,粉白的花瓣落满池塘,也被水波映着粼粼的光,光明洒在屋檐上,母亲坐在木亭里看花,手里慢条斯理地撕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地图喂鱼,可是眼睛的余光忽然瞧见了他,就笑着向他轻轻招手。
看到母亲后他的身体就轻盈起来,爬起来冲进曲折的廊道,那廊道漫长的令人窒息,每向前踏出一步四周的光线就抽象暗淡一分,可他仍然向前奔跑,向着黑暗中模糊成一团的东西拥抱了过去。
漫长的、漫长的黑暗。
“妈妈,我感到痛苦。”
他轻声说。
赤铜的光芒忽然闪过,广袤深沉的黑暗终于接住了他。
————
‘您已获得秘籍:【春风剑典】。’
路明非微微皱着眉头,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擦了一下发现水痕,但只当是空气太干没有多在乎,只是心中憋着问题向人工智能提问。
“这家伙在这里应该被困了挺久的,怎么一点关于墨镇的记忆都没有?身体被拆开,被圈养在这间木屋里都不能生成深刻的仇恨吗?”
‘仇恨是没办法在孩子的心中停留太久的,他的过去早已被绝望抽象,他的自我认知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
“可是我的心气膨的要炸开。这不是来自他的追忆里的怨愤么?”
‘他的追忆里只有数十年的累积下来的黑色的绝望,正在感到愤怒的是您自己。’人工智能的声音轻柔的像是路明非那快要忘记面目的母亲:
‘即使已经被封装到追忆中,寻常人若要被这样的绝望罩住多半会深陷其中一蹶不振。数十年的绝望加身后,您的【不忍心】反而因为同情能够把它当作柴薪燃起熊熊的心火,您是个好孩子啊。’
平时听到就会脸红的称赞话语无法在此时的路明非心中激起涟漪,他的面容苍白,感到心脏发胀,与火毒完全不同的火焰正在舔舐着他心脏的内壁,可他只是坐在地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赤蛟剑的剑脊,直至指甲下的肉也变得通红。
风把地上的灰吹到男人握剑的手上,他终于停止了手指的动作。
“副本,到底是什么呢?”
路明非突然问道。
‘不同世界的被修饰的倒影,被裁减又统合的可能性。’
“它会影响那个世界的现实么?”
‘如果是您的意志。’
“说什么好孩子,刚才这里的好孩子不是满地都是吗?我不想当好孩子。”
“那么暂时不要让这个副本成为现实,”路明非拖着剑站起身来:“虽然应该依靠自己的智能得到真相的...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用我讨厌的方式结束这个副本了,请在一切结束后为我进行心理辅导。”
————
祖堂中间或响起呜咽,像是谁人肺中的气息被压尽后,不由自主发出没有气息的哀嚎声。
老人冷冷地看着那个像被抽走脊梁的男人,她唯一的孩子与希望,此时只是形态扭曲地趴在地上。
对出生的家族充满痛恨,奋力习武读书进了京城就以为能够脱离过去,可是过去的影子还是笼罩了他。
不想成为吃人的家族的一份子...也不想成吃人的京城体系的一部分。
可是脱离了这两处,他还能去哪里呢?
“废物!”
老人微微闭目摇头,可是突然向地上的人喝骂,像是不解气般从袖中再度飞出触手提着男人的脚把他甩到身边,抽了他两巴掌触手裹着他的脖子提了起来。
“哭什么哭?你父亲饿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哭得这么大声?”
触手将男人的身体又向前送进,老人看着与其生父极其类似的面庞,想要刺入血肉的手终于还是暂停了下来,继而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抽打他的脸。
“吃人怎么了,这世上谁不吃人?不高兴吃人就跑到京城去,见了大家都吃人之后又只是哭?你只会逃跑吗?连你爹十分之一都不如!”
“你爹可是抱着天下人都吃饱的愿望,从京城主动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修路搭桥,直到被饿死都没有后悔过!你一个打小没见过血的东西,不高兴吃人你就只会哭?哭算什么男人!你现在做不到你以后就做不到?家族里吃人托你上去你就以为自己以后只能吃人了?”
老人伸手,亲自掐住男人的脖子把他拽到脸前,那可怖的力道让旁人看了只会怀疑老人是想掐死他,老人的瞳孔缩的极紧:
“不想吃人就滚回京城去,去往上爬!爬到能压住所有人的头,掐住所有人的脖子逼着他们不吃人的高度!去把所有吃人的人都吃掉!你以为哭两声吃人的人就会凭空消失?”
“我这一两年里还死不掉,墨镇的事情用不到你来操心!”
男人如玉般的脸上涕泪交纵,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色铁青,此时却重新咬紧牙关,颤抖着嘴唇,像是因为被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又像是雏鹰第一次尝试飞翔时努力克服独自张开翅膀的恐惧。
他的脸上终于挣扎出勇气与决意来。
“我...我要...”
“有理。”
门外有人说。
轰!
祖堂封闭的大门被携带巨力的人头砸开,淋漓的血液黏稠头发,在地毯上擦着道道血迹。浑身浴血的人影逆光而来,如同自地狱杀上人间的恶鬼。
“那么,两位还活着的英雄,想必也做好被你们灭了满门的人吃掉的准备了?”
“我也想成为只吃‘吃人的人’的豪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