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读书》：童年时代的雪泥鸿爪
Children are our immortality.（Santayana）
孩子是我们的永生。（山塔雅那）
1921年4月18日，我出生于江西南昌。在中国历史上，江西早以“人杰地灵”闻名。唐宋八大家中，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大家都是江西人。南昌是江西的省会，有帝王将相遗留的文化古迹。如唐太宗的弟弟滕王李元婴任都督时修建了俯览赣江的滕王阁。公元675年闫都督在阁上大宴宾客，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写了一首流传千古的《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写完诗就走了，最后一句空了一个字，都督和宾客百思不得其解，议论纷纷，最后只好快马加鞭，把王勃请回来。他大笔一挥，加了一个“空”字，就成了“槛外长江空自流”。
唐朝灭亡之后，南唐中主李璟（916—961）迁都洪州（今南昌），遗迹在皇殿侧二中新址。后主李煜向宋太祖投降，被俘到汴京（今开封），写了一些怀念故国的诗词，如著名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如今，唐朝滕王阁的“画栋”“珠帘”，南唐故国的“雕栏玉砌”，早已不知何处去，剩下的只是西山烟雨、东湖云影，还有“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南昌实验小学在离东湖不远的樟树下。1926年秋天，我去实小参加入学考试。因为考试的字我都认得，所以跳了一级，进入一年级下学期。
参加开学典礼时，新生要向孔子画像行三鞠躬礼。但不久之后，孙中山的遗像就代替了孔子，因为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的北伐取得了胜利，而北伐军的总司令是蒋介石。我还记得10月10日夜晚举行庆祝胜利的游行，群众提着灯笼，口唱革命歌曲：
打倒列强，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
从此以后，小学教科书中就开始讲孙中山的事迹和学说。
记得二年级学过孙中山的“行易知难说”，又听过他任大总统时没有带出入证，门卫不许他进总统府的故事。这可以从平凡中看出伟大。但我当时并不理解，只会羡慕电影中北伐英雄的马上雄姿。
《国语》教科书中有司马光和曹冲小时候的故事。有个小孩掉进大水缸里要淹死了，司马光用石头打破缸放掉水，救了孩子的命。曹操不知道大象的重量，他的儿子曹冲就把大象放到空船上，画下水线；再要大象上岸，又把石头堆到船上，船下沉到水线上，再称石头，就知道大象有多重了。这两个故事似乎说明了“行易知难”的学说。
教科书中还有一个李白的故事，说李白问一个老妇为什么磨铁杵，老妇人答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个寓言似乎就不能说明“行易知难”了。
还有一个庄子和惠子观鱼的故事。庄子说：“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多么快活！”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活呢？”庄子反问道：“你不是我，怎能知道我不知道鱼快活呢？”从惠子的观点看来，是“行易知难”的；但从庄子的观点来看，只要将心比心，却不一定难了。
总而言之，“行易知难”的学说使我认为智力劳动高于体力劳动。小学二年级的体力劳动是打扫教室卫生，教室土地高低不平，土内还有杂质，孩子很难打扫干净，这使我从小害怕体力劳动。
上国语课时，李祖岑老师问：“伴侣的‘侣’字怎样写？”全班学生都答不出，只有我在黑板上写对了，老师说我是“好学生”，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得到表扬。但有一个力气大的同学不服气，借口我打扫教室不干净，把我打了一顿，这是我第一次挨打，使我觉得“好学生”还不如力气大好。
乡下大伯给我们讲故事，说唐太宗东征时被围，高叫：“有人救得李世民，你做君来我做臣。有人救得唐天子，万里江山平半分！”结果薛仁贵骑白马，手拿方天画戟，保驾杀出重围，使我觉得力气大的薛仁贵真是英雄；皇帝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金口玉言”说了也不算数，薛仁贵救了他的命，并没有分到五千里山河，反被借故打入天牢。这是我小时候对帝王的看法。
听京剧唱片，我喜欢听高庆奎唱的《逍遥津》。听到汉献帝受曹操欺侮，连伏皇后的命也保不住，“父子们在金殿伤心落泪”，真是可怜！读《三国演义》（这是我读的第一部小说），曹操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曹操这个乱世奸臣，怎么能算“天下英雄”呢？后来看京剧《战宛城》，看到曹操在宛城打了败仗，张绣追赶曹操，说曹操是穿红袍的，他就吓得把红袍脱下；张绣又说曹操长了长胡子，他又吓得把胡子割掉；幸亏大将典韦舍命相救，才逃出一条生路。在我看来，典韦才是英雄；但在京剧中，典韦只是配角，主角却是曹操，我觉得不公平。这是我小时候的英雄史观。
二年级教室墙壁上贴了许多图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周瑜火烧赤壁的那一张。比起薛仁贵和典韦来，薛仁贵救了皇帝反而坐牢，典韦救了魏王却送了命，都是有勇无谋；周瑜却是智勇双全，能够以少胜多，大败曹操八十万人马，可以算是个真英雄。但《三国演义》上说“诸葛亮三气周瑜”，说“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周瑜才智不如诸葛。但在京剧舞台上周郎少年英俊，胜过诸葛亮的“羽扇纶巾”，所以我小时候喜欢周郎之美，胜过诸葛之才。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每包香烟中都赠送一张画片，上有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如周瑜、曹操等。我的哥哥渊洵就收集画片来做打仗的游戏。如果我得到了一张周瑜，而他得到了一张曹操，打起仗来，他说曹操有八十万大军，周瑜兵少，自然打不过曹操，于是他取得了胜利。如果是我得到了曹操，而他得到了周瑜，他又说曹操八十万人马是陆军，在水上打不过周瑜的水兵，还是他取得了胜利。
哥哥比我大四岁，他的手很灵巧，会把竹子做成手枪，办法是截下一节竹子，在上面开一个长方孔，在下面开一个小孔，把一根软竹片做弹簧，从长方孔的后方凸起伸到前方，一直伸到小孔下面，再在弹簧前方的竹筒里放一个小石子做子弹，用手指一扣小孔下面的弹簧，软竹片就会把石子弹出去。哥哥给我做了一支竹手枪，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哥哥还会用硬纸片做军舰，我只会用纸折小船，于是我们就在水盆里做周瑜战曹操的游戏。
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哥哥已是实小三年级的学生。我在他的教科书里第一次读到李白的名诗《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字都认得，念起来也顺口，但是没见过霜，也没离开过家，所以不知道什么“思故乡”。只是听故事讲：“八月十五天门开，金银财宝落下来。”我一“举头望明月”，就希望月亮会开天门，会落下财宝。
哥哥的教科书里还有胡适翻译的法国故事《最后一课》，讲一个法国小学生的故乡被德国占领，小学不许再教法文，而要改教德文，小学生这才后悔没有学好祖国的语言。我对普法战争的历史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也没有激起对法国小学生的同情。但当上海发生五卅惨案、英帝国主义者枪杀中国工人时，哥哥教我唱一支爱国歌曲：“帝国主义勾结军阀害我中华，几阵枪声满街热血一场残杀。热泪的抛、抛、抛、抛；大凡的恼、恼、恼、恼；心头的火烧、烧、烧；此仇必报、报、报、报！”这才开始有了爱国思想。
哥哥的学习成绩不如大堂兄渊泽。渊泽比渊洵大两岁，给我们讲《天方夜谭》的故事。我最爱听《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大盗要抢富人，先派探子进城打听，在富人门上画一个圆圈，准备晚上来抢。有个富人的女儿很聪明，在每一家的门上都画个圆圈，晚上大盗来了，不知道抢哪一家好。我觉得这个女孩比得上小时候的司马光和曹冲。
我在大堂兄的书架上读到《水浒传》，觉得梁山泊的好汉反抗贪官，比阿里巴巴四十大盗好。我还记得一百零八将的名字，但不明白宋江为什么能坐第一把交椅，他的武艺远不如早上梁山的林冲，这和《说唐》排的座次不同。《说唐》完全是按武艺高低排座次的：如第一条好汉是李世民的四弟李元霸，第二条好汉是宇文成都，……第七条好汉是罗成，……这使我从小养成了按本领定地位的思想，也就是按劳取酬的先声吧。在小学时，我认为力气大也是本领大，自己力气小就甘拜下风，安分守己。读了《水浒传》之后，又觉得本领大不一定力气大；只要学好本领，还是可以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或像林冲，坐第六位也不错。
我入学时，大堂兄在实小六年级，他学习成绩很好，在学校里，在家庭中（祖母在世，堂兄和我们是一个大家），他的地位都高高在上。实小是南昌市最好的小学，他毕业后，考取江西全省最好的第二中学；二中毕业，又考取了全国一流的上海交通大学。可惜他太用功，得了肺病，二十二岁就去世了。哥哥渊洵没有考取二中，进了一所私立中学，高中考取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又只考上厦门大学（当时不算一流），比起大堂兄来，处处低人一头，郁郁不欢，却也得了肺病，在二十四岁去世。
二堂兄渊澂比我大两岁，在实小比我高一级。他的算术很好，九九表背得滚瓜烂熟，会打算盘，我背九九表就是跟他学的。他对时事很了解，实小举行时事测验，结果他得全校第一。邻居有个孩子，要我把刀口对准鼻子，然后说我三天之内会死，吓得我大哭起来。二堂兄听见了，立刻把刀口对准自己的鼻子，说是不会死的，叫我不要害怕。我小时候怕死，读到薛仁贵归天不禁流下泪来，那是我第一次为古人担忧。但读到《西游记》中孙悟空大闹天宫，又闹地狱，把阎罗王的生死簿都烧了，可以长生不死，我又希望我们的名字都烧了才好。可惜孙悟空没有烧掉二堂兄的名字，因为他在二十几岁时也追随渊泽、渊洵于地下了。
堂弟渊涵比我小半岁，他们三兄弟都是大伯的儿子。大伯在银行工作，经济条件比我们家好。我们每年只得二百文压岁钱，渊泽他们却得一千文。我们玩竹枪时，渊涵却买了一支玩具枪。但在两个堂兄去世之后，大伯不许渊涵升学，结果渊涵只过了平凡的一生。
1928年春，父亲要去星子县工作，就把哥哥渊洵寄托在二姑母家，又把弟弟渊深交托给二伯，只要继母带我一个人坐船到星子县去。船经过鄱阳湖，听说三国时周瑜在这里大练水兵，觉得湖上烟波浩渺，像是水兵遗留下来的战尘，显得杀气腾腾。到县城后，看到周瑜点将台的遗迹，不过是一大堆黄土，上面荒烟衰草，周围乱石残砖而已，不禁大失所望。
我从江西的省会南昌来到外县，知道许多故事，又会画人物像，所以学习成绩高人一头，连县长的子女也比不上。记得县长请我们吃饭，他念了四句藏头字谜：“一点周瑜无志量，三战吕布刘关张，口骂奸臣曹操贼，十万雄兵难抵挡。”问我猜得出是什么字吗？我回答说是“计”字，因为“一点”加“三”再加“口”是“言”字，“言”旁加“十”就是“计”了。县长夫人问我怎么称呼她，我叫了一声“师母”，她说不对，“应该叫我丈母娘”。
我得到一张香烟画片，上面画着曹操的大将许褚，骑着高头大马，没穿盔甲，手里拿着半截长矛，原来是从五虎上将马超手里夺过来的，我认为他是许家的英雄。恰好一个同学有张画着马超的香烟片，我们就玩许褚战马超的游戏。在南昌时，我和哥哥打仗玩，总是他胜我败；到了外县，我就不肯认输，结果弄假成真，把那个同学打伤了。父亲知道后非常生气，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把我的香烟画片都烧掉了。我大哭了一场，并不是因为打得痛，而是因为失去了我心爱的画片。一天，继母告诉我说，县长的小女儿听说我挨了打，把眼睛都哭肿了，并且收集了许多香烟画片，要送给我。晚上，我到她家去取，她怕父亲再把画片烧掉，就亲自送我回家。在途中，我们看到萤火虫在草上飞，觉得非常好玩，两个人用小手去捉，居然捉到了一只。不料萤火虫一到手上，就再也不发光了。更料不到的是，她短暂的生命也像萤火虫一样，只在童年时代发出了光辉，十几岁时，也随着萤光消逝了。
我在星子只住了半年，夏末秋初，又随父亲坐船回南昌。经过吴城的时候，鄱阳湖上没有风，帆船不能开。吴城岸上有个龙王庙，可以抽签问天气。父亲带我去问，签上总说没有风。我记得《封神榜》里哪吒闹龙宫的故事，就把签筒打翻，结果第二天居然起风了。我洋洋得意，以为是自己的功劳，有一点天不怕，地不怕，以胆大为荣了。
回到南昌，我又考入实验小学三年级，弟弟渊深也入了学。一天上午，他告诉我，有一个同班同学欺负他。我和弟弟玩时，总是我胜他败，但是我却不能让他受别人欺侮，就同他去大兴问罪之师，摘掉那个同学的帽子，塞在一家理发店的门板后面。不料那个同学也有大哥哥，下午来向我们讨回帽子，我再到理发店去找，却找不到了。幸亏二堂兄向大伯母要了五角钱，买了一顶帽子赔他，才算了事。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学校逞英雄了。
小学三年级是李正开老师教国语，教科书中有威灵顿和林肯的故事。威灵顿是英国大将，打败拿破仑后，骑马走过一个村庄，一个小孩却大胆拦路，不许马进村里，威灵顿居然绕路走了。我只佩服孩子胆大，却不了解威灵顿平凡中的伟大。林肯当选美国总统之前，曾在一家商店做伙计，有一次多收了顾客的钱，他冒着大雨把钱送到顾客家里去。我想，还钱是件普通的事，怎么能当选总统呢？
上历史课时，韩祖德老师问：“战国七雄是哪七国？”大家都不知道。只有一个新从靖安转学来的涂茀生回答说：“秦楚齐燕韩赵魏。”我对他很佩服。他比我大两岁，教我唐诗《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听得似懂非懂，联系到我坐船到星子的情景，就把诗改成：“日落西山红满天，三五渔船停湖边。星子城外点将台，暮色苍茫到客船。”于是茀生成了我的好朋友，是最早的一个。
1929年春，我升入四年级，还是李正开老师教国语，他的普通话说得好，是全省小学教师推广普通话的代表。记得教科书中有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故事，说商人借了犹太人的钱，不能到期还债就要割一磅肉赔偿损失；商人朋友的妻子是律师，说犹太人割肉不许出一滴血，否则就是谋财害命。当时我觉得女律师真聪明。上算术课做四则习题，如鸡兔同笼，有十个头，三十只脚，问有几只鸡？几只兔子？说是五只鸡五只兔子，这就是学聪明了。上国语课讲了一篇《中山陵游记》，作文时我模仿写了一篇《旅行记》，李老师说模仿得好，在班上念了我的作文。我又写了一篇作文《求己说》，李老师要我拿到全校会上去演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几百人面前发言，我个子小，题目大，声音更大，满脸通红，同学们一听，就哄堂大笑起来，我并没有怯场，声音也没降低，讲完了才下台。
四年级开始写日记。我第一天的日记写一个同学随地吐痰，受到处罚的事，但把“痰”字错写成“啖”，因为我觉得“吐啖”都是口旁，比“痰”字好看。李老师给我改了错字，在日记后批了一个“阅”字。
江西省立图书馆在百花洲，那里有湖有桥，有花有树，还有亭台楼阁，是当时南昌最美的地方。我去图书馆看书，要经过高桥和东湖，湖滨有个小茶馆，茶馆里有一个人说书，只见他惊堂木板一拍，唾沫飞溅，讲得非常起劲。我走过茶馆时，总要站在门口听几分钟。一天晚上，我正听得神往，不料忽然下起雨来，我又没有钱进茶馆喝茶，只好冒着大雨回家，结果淋得浑身湿透。第二天晚上我再去图书馆，就穿上雨鞋，拿了雨伞，但回家时并没有下雨，我反倒大失所望，就把这写在日记里。李老师阅后画了双圈，表示写得很好。
在教室里，我的座位靠墙，光线不好。在默写时，我的“贺”字看起来缺了一笔，李老师扣了我的分数，我争辩说是没有错。老师以为我骄傲了，打了我一耳光，这是我第一次挨老师的打。
四年级开始学英文，由涂宜钧老师教。他穿一身西装，戴一副玳瑁眼镜，显得很洋气。他点名时喜欢给学生取外号，如“曹赣生，眼瞪瞪”，叫我们听得发笑。他讲英文二十六个字母，说“a”看起来像一个牛头，听起来像在和人打招呼。他教我们念到d、g、p、t、z时都停一下，这样有韵好记；又教我们拼音：bɑ、be、bi、bo、bu、by，也很顺口。但那时候还没有学国际音标，有些英文生字音形距离很大，看了念不出，我就望而生畏了。但在家里听见哥哥背英文儿歌《小小星星眨眼睛》：
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我跟着念，却也背出来了。
涂老师除了教英文外，还教我们体育。上课时先做体操，然后游戏：全班分成两组赛跑；或者围成一圈，一个学生在圈外跑，跑时拿块手帕丢在一个同学背后，如果跑完一圈，这个同学还没发现背后有手帕，就要站到圈子中央去表演；如果这个同学发现了，应该拾起来去追丢手帕的人，追上了就要他表演，追不上再把手帕丢在另一个同学背后，就这样丢呀追呀，觉得很好玩。此外，操场上还有一架滑梯，一副跷板，一个沙坑。滑梯容易把裤子磨破，家里不许我滑；跷板要两个人坐，一头坐一个，一起一落，倒很有趣。但淘气的同学欺侮我小，往往不打招呼就跳下跷板，让我从高处落下来，蹾得很痛。涂茀生不欺侮我，所以我喜欢同他玩。
操场当中是一个篮球场。有一天中午，我们班队和别的队赛球，我做啦啦队，声音特别大，班队受到鼓舞，结果得了胜利。但输的队不服气，怪我叫得太响，要来打我。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班队的队长一个箭步跳到我的面前，不许对方动手。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集体的温暖。
音乐老师是刘忠谋，他教我们唱赵元任的名曲《教我如何不想他》，我唱时没有想什么人，但在家里，堂姊渊淑教我们唱《木兰辞》和《苏武牧羊》，唱到“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时，我倒真有点想苏武母子了。
哥哥去看全市运动会，回家对我们讲运动员跑得多么快，歌唱得多么好听，使我非常羡慕，并且跟他学唱：“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我一点也听不懂，居然背得烂熟。后来才知道这是中国几千年文明的结晶，礼乐治国的歌声。我们不但“文以载道”，连歌也早已“载道”了。
教图画的是魏老师。我看到一本连环图画，是《封神榜》中的《杨戬出世》，非常喜欢，就模仿画书中的人物，还有《三国演义》中的许褚，《西游记》中的猪八戒等。魏老师说画得不错，要我参加全校图画比赛，结果得了第六名。
1930年春，我升入五年级。有一天，我去百花洲图书馆，见门口站了两个卫兵，不许人去借书，原来这里改成蒋介石的行营，要去打赣南的共产党了。那时，邻居有个亲戚从赣南来，说共产党红军真厉害，十几岁的小青年，手拿红缨枪，却能打败拿步枪的大兵。后来，传说赣江漂来了一个人头，一看却是到赣南去打共产党的总指挥张辉瓒，于是大家简直把红军看成神兵神将了。
为了打共产党，南昌城里都驻扎了兵，占用了学校和民房。实验小学只好两个班合用一间教室，吵吵闹闹，简直不记得学了什么功课。好在家里给我订了一份《儿童世界》，里面有很多故事，中国的如《南柯一梦》，外国的如欧文的《吕柏大梦》。吕柏因为怕老婆，躲到山里去睡了一大觉，回家却已经过了几十年，老婆早已死了。南柯太守也梦见自己在“大槐安国”做了驸马，公主一死，打了败仗，惊醒后发现自己原来睡梦中到了一棵大槐树下的蚂蚁穴中。我觉得美国欧文的故事没有什么趣味，蚂蚁打架也不如红军打仗有意思。
那时我最喜欢看的是武侠小说，最著名的是《江湖奇侠传》，拍成电影叫作《火烧红莲寺》，正在湖滨电影院放映，但是票价太高，我买不起，只好借看小说过瘾。记得小说第一回讲柳迟偷了一只鸡，用黄泥巴包住，放在火上烤熟，吃起来非常香，这就是有名的“叫花子鸡”。柳迟拜笑道人为师，学会了手指飞剑术；笑道人会口吐飞剑，比柳迟高一级；有个小青年陈继志，只要一拍后脑，脑后就会飞出剑来，比笑道人还高一级。1931年9月18日，日本侵占了中国东北三省，全国同胞义愤填膺，要求政府抗战，把侵略军驱逐出去。我们小学生也想和陈继志一样，学好武艺，保卫国家。我和涂茀生、吴琼等几个同学像柳迟一样，在课后到野外去寻师练武，茀生取了个外号“凌霄子”，吴琼叫自己作“琼霄子”，我也就自称“冲霄子”。但我们既找不到笑道人，也找不到陈继志，又不能无师自通，只好游山玩水之后，就回家了。
六年级上学期还是李正开老师教国语课，他一直是我这班的级任导师。记得他讲过朱自清的《背影》；还讲过法国作家都德的《塞甘先生的山羊》，说山羊和狼斗，不肯屈服，斗了一夜，结果被狼咬死，这是鼓励弱者要有奋斗的精神。李老师还教我们分段落，加标点。他在黑板上写了山羊的故事，没有标点，叫我念给全班听。我在该停的地方都停了，但把“一夜之久”念成了“一夜三久”，引起了全班的笑声。
下学期李老师病了，由韩祖德老师代课。韩老师年纪大，性情温和，不像李老师那样严，学生都喜欢他。他开始教我们文言文，第一课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第二课是刘基的《卖柑者言》，说柑橘坏了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使我一生都引以为戒。才上两课，就发生了日本在9月18日侵占我国东三省的事件，这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要学塞甘先生的山羊不怕强暴、斗争到底的精神。韩老师要我们作文时写一篇《告同胞书》，现在把我的作文抄录如下：
诸位同胞们：
我们的东三省如今已被日本夺去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日本有一个少尉到我国来探看军情，不知怎么失了踪。日本得了这个消息，便不由分说，说是我国人把他杀了，便出兵来攻东三省，把我国的军械缴了，要隘占了，兵工厂和铁甲车炸了，飞机夺了，主席捉了。唉！这是多么的可耻啊！这仇如不报，还成什么国家呢！同胞们，快快起来吧！将我们的热血和他们决一死活吧！
这是“九一八”事变后的实录，反映了当时中国的民心，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对日本侵略者怀着刻骨的仇恨。从这封二百字的《告同胞书》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小学生的作文水平。
此外，韩老师还要我们写了一篇《旅行青云谱记》。我的作文中有一句：“看见一片丛林，被风吹得微微摇动，仿佛欢迎我们进去参观似的。”韩老师在句末加了双圈，表示写得很好。可惜收尾太简单了，老师加了一句：“登塔巅一望，看见西山屏风似的峙在西面，章江衣带似的绕在北面；远望南昌市危塔高耸，近看蔡家坊炊烟四起，才知道天时已不早了，于是下塔循原路而归。”老师是借我的作文，写他自己的游记；我却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我看得到而写不出的东西，学到了对仗的句法，增加了对故乡的感情，因为蔡家坊就是我的故园。
这一学期，我还代表全班参加了全校的作文比赛、算术比赛、演说比赛，结果演说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薛蕃荣，他比我大两岁，各门功课都好，人又清秀斯文，演讲起来声音清脆，头头是道，娓娓动听。我却声音洪亮，说话带有感情，也能吸引听众。我们两人还代表全校，出席全市各小学的演说竞赛，结果还是他名列全市第一。我很喜欢他，上课时和他坐同一张书桌，下课后和他同路回家。他代表学校出席全市童子军露营活动，半个月没有来上课，我上课时看见他的位子空着，下课后一个人回家，不禁惘然，若有所失。他的学习成绩全班第一，我毕业考试时是甲等第五名。我们一同升入江西省著名的南昌第二中学，同班听章子周老师讲电视机，没想到薛蕃荣后来成了我国制造第一台电视机的总工程师。他是我童年伙伴中成就最辉煌的一个。
实小作文比赛得第一的是神童熊传诏，他和我的二堂兄渊澂同班。1957年，他不知怎么被打成了“右派”，从此潦倒一生，郁郁至死。
童年时代的同学，有的鸿飞天上，有的陷入雪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