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窗
张中行
人由穴居野处起就有个避外来侵扰之地。外来侵扰有有生命的,由人到虎豹、蛇蝎都是;有无生命的,风雨、寒热之类是也。与有巢氏的构木为巢相比,穴居是改善。只要人种不灭、人心不死,还要改善,中间变化很多,由茅茨不剪而府第,而宫殿,直到仰面不能见其顶的高楼,皆是也。茅屋也好,高楼也好,住于其内,就有了个自成一统的小天地。这小天地寓有封闭之意,却不能完全封闭,因为人要活就不能离开住屋之外的世界,例无限。轻,碧螺春不能入就不能泡茶;重,双文不能入就不能唱佳期了。所以要辟门,要安窗。门所以便出入(包括阻止出入),窗所以通气通光。小文难得兼顾,决定舍去门而只说窗。
窗是能兼顾的,气方面是吐故纳新,光方面是室内之物由不可见变为可见,由不清晰变为清晰。这兼顾的两方面有没有高下之分?理,难讲;只看事实则是千百年来久矣夫,都是对光热而对气冷。我见闻不多,记忆更差,关于窗通气的功德,搜索枯肠,只搜到一桩,是立在窗外偷听室内的秘语。且夫秘,多与政场或情场有关,有道之士所不愿闻或不忍闻者也,我又何必沾染这淤泥?所以这里说窗,也就安于片面,泄了气而只欣赏光。
有光,能办无光不能办的许多事。走正人君子一条路,要把“学而时习之”的“学”放在最上位。常说十年寒窗,且不管学的是五经还是八股,标举十年,总是意在强调有成,也许中间还要加上多情小姐花园赠金,之后就真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云云,所有这一切,没有窗是必不成的。由十年寒窗还会想到同窗,我的经验,这所同之窗最好是早年的,现身说法,是儿童时期的,因为心最纯,情最亲。我有幸,这样的同窗颇有几位,只是可惜都作古了,所剩只是一些亲和的影像,这影像,寻根溯源,也是无窗就不能有的。
儿童时期与小伴侣所同之窗是学校的教室之窗,前檐下的上部大半都是,成为全面的,所以很大。我也见过很小的窗,那是在凤阳乡村,“文革”时期,我奉命到干校去接受改造,在干校附近看到的,都是茅草屋顶,四面土墙,前面门旁偏上方开个方形小孔,每边约一尺多。这样小的窗,通光的能力有限,所以妇女做针线活,都是搬个坐具,坐在门外,如京剧花旦之演《拾玉镯》。人的生活经历容易孕育偏见,我多年的住屋,窗大多是中间型的,既不像凤阳那样小,又不像教室那样大。窗过小的缺点用不着说——也无妨说说,如宗少文,想卧游就不成,如柳三变,想写“执手相看泪眼”就没有根据,因为都是视而不能见。过大呢,通光没有问题,只是违背了墙上开个洞以求明的本性,至少是我,反而感到有所失。
单说我惯于相伴的中间型的,前后两个时期有别。前期是在家乡,瓦屋纸窗,窗之下都是几乎占住屋之半的土坯炕,上铺苇席,下有交叉的空洞可以通炊烟。这样的窗没有可以居内见外的优越性,因为想见,先要脱鞋上炕,然后开窗,很麻烦。但是有另一种优越性,是早春晚秋,老朽一流,腹内装了稀粥还没有暖意的时候,可以斜卧在窗前接受阳光透过纸窗送来的温暖,这是一种高级享受,所谓“负曝奇温胜若裘”也。我有时甚至想,陶渊明说“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像是移到“南窗下卧”更为合适,因为其所得就不是“暂”而是“久”。
而立之年以后,我离开瓦屋纸窗的故乡,住屋之窗变为玻璃的。许多现代化的事物使诗意大减或小减,而玻璃窗却像是例外。当然,红花也要有绿叶扶持,这是说,最好是平房,窗前有个小院,目光穿过小院可以望见街门。小院可以利用,听才子的,窗前种竹可以,听佳人的,窗前种海棠也可以。走懒散一条路,任它“三径就荒”也无不可。总之,这样,坐在窗明几净的窗前就可以看到窗外,甚至心飞往天外。何以心会飞到天外?是可能看到旧燕衔泥,心就会联想到旧人或远人。
由物而转到人,系心的情况就必致变为更加复杂。杜甫在《秋述》中慨叹:“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比如不管是旧日的雨天还是今日的雨天,友人来了,敲住室之门而入就远不如由窗内望见走过小院而入。男本位,“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算做梦也好,如果这逐芳尘的人去而复返,也走入小院,则由窗内望见,心情该是怎么样?在这种地方,就是限于歌颂窗,语言也就无能为力了。语云,痴人说梦,而由梦回到现实,就不能不想到失去很久的前有小院的窗,没有这样的窗,即使几位故交仍健在,肯策杖来蜗居,擎杯共度周末,隔窗望见身影时的欢娱也不再有了。
窗的大用还有入夜之时,或更大的用是在入夜之时。李白诗有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不高明,因为用“霜”字只是为凑韵,月光入户,只是亮而并不白。“思故乡”所写也许是真情意,因为“隔千里兮共明月”。姑且算作因月光而想到故乡吧,这月光之能够到床前,也是借了窗的助力。入夜,对于窗的处理也有党派之分:有的人窗内加帘,入夜阖帘,阻止星月之光侵入;有的人相反,纵使窗内有帘,入夜也不阖,甚至欢迎星月之光升堂入室。想来李白是主张开放的,所以月明之夜,光就越过窗而走到床前。推想佳人都是属于封闭派的,因为所住之处或为金屋,或为玉楼,封闭且有不少人想窥视,况开放乎?至于我,多年来属于李白一派,入夜,室中烛灭,梦周公或梦为蝴蝶之前以及之余,目微启,就愿意看见窗外的朗月和星辰。理由呢,自己也说不清楚,勉强说,形而下是明晰比漆黑一片有意思,形而上,见天不变就仍可以坚信道不变。
其实,道不变并不是毫无缺点,缺点之一种,或很重大的一种,是写实成分过多,以致《聊斋志异》式的“异”就不再有存身之地。可怜的补救之道是自己制造幻想,求境由心造,比如身在北国的斗室之中,心则可以飞到南国的小艇之上。近取诸身,我自己制造的幻想各式各样,其中一种曾用韵语的形式写出,曰“何当一整钗头凤,共倚屏山对月明”,这月明,如果能见,显然也是借助窗的通路才能办到的。窗之为用真是大矣哉。
只是可惜,已经有二十年以上,我不再有窗外能种点什么的小院。连升几级入楼,仍旧有窗,所能见则除楼以外,只是天的一小块。“对月明”是很难了。也好,那就把瓦屋纸窗的窗,平房小院的窗,以及幻想的散乱的钗头之凤,都埋葬在记忆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