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投考军校的回忆
谢冰莹
写在前面
去年旅美黄埔校友会成立时,校友们谈起出版校刊的事情。
“到时候,大姐,你一定要写篇文章。”有位校友说。
“当然,没有问题。”我回答。
不过关于女兵生活,在五十三年前,写过一部分,像《从军日记》《女兵自传》《我的回忆》中都写过,我不能做文抄公,把写过的文章再炒冷饭,只好写一点投考军校的回忆,向校友们交卷,还请多多指教。
一个惊人的招生广告
1926年的秋天,一个气候温暖的早晨,我正在想要不要去看二哥,敲他的竹杠,让我打一次好牙祭,忽然听到工友叫我的名字,我连忙跑出来问:“什么事?”
“电话!电话!快去!快去!”
“冈猛子,赶快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真高兴,从电话里传来二哥的声音。
“什么好消息?先告诉我嘛,好二哥。”
“不要噜嘛,赶快坐洋车来,我付钱。”
一听说好消息,二哥又答应替我开车钱,太高兴了,于是真的马上叫了洋车向明德中学跑去。
“你看了今天的《大公报》没有?”
一进门,二哥就这样问我。
“车钱,车钱,先给我车钱再说。”
我故意逗他,其实我早已打发车子走了。
一看他递给我的《大公报》上的广告,原来是军事政治学校(原黄埔军校)第六期招收女生启事。
“二哥,我要去当兵!”
“有这勇气?”
“有!有!”
“不怕死吗?”
“不怕!不怕!”
口里答应着,眼睛在看广告上的考试科目:英文、国文、数学、政治常识、地理、历史……名额两百名。报考资格:高中或大学毕业,或肄业学生,勇敢、爱国……可惜我没有把当时的报纸留下,记得广告的大意是如此,文字可能有出入。
“我的天,就去报名。”
“不要性急,让我先考考你的思想和常识,这是你在报名的时候,他们就要问的。”
二哥一本正经地说:“你为什么来当兵?”
“第一,为了国家民族,献身国民革命;第二,为了求男女平等……”
“哈哈,你原来是为自己打算,还有第三吗?”
“有,有,我不说了。”
正在这时,三哥进门来了。
“今天星期天,我特地早点出门,想邀冈猛子(也不知什么缘故,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位哥哥都叫我‘猛子’,大概是因为我的个性强,说话鲁莽的关系)来你这里集会,请你们去吃早点;打电话说她不在学校,我正在怀疑:这么早,她到哪里去了呢?”
“三哥,我要从军去了。”
我把手里的报纸广告指给他看。
“我也正为这件事而来,冈猛子很容易冲动,凡事不仔细考虑。你想当兵,父母会答应吗?”
“不答应也要去。”我坚决地说。
“二哥,你和她谈过了吗?”
“谈过了,她去志已决。”
“我反对,冈猛子如果真的去当兵,性情一定会变得很坏,将来不能做贤妻良母。”
“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觉得她假如考取了军校,对她只有好处,她这么爱好文艺,正开始学习写文章投稿,她去从军,一定有不少新鲜的有意义的材料,可以充实她的生活,还可以锻炼她的身体……”
“二哥,你要知道,她学的是师范,明年暑假就要毕业去实习,当小学老师了,你赞成她去当兵,等于毁了她的前途。”
“不,不,我想这大好机会,正是帮助她创造美好前途。她在军队里,一定会搜集不少可歌可泣的材料,对于她将来从事写作,是大有帮助的。”
“我始终反对,如果爸爸和妈妈知道,还了得!”
三哥气呼呼地说。
“爸爸不会反对,他曾教我读《木兰辞》,说她代父从军,是个孝女,又会打仗。”
因为有了二哥撑腰,我的胆子大起来了,敢和三哥辩论。
“好,我们现在先去吃饭,回头再讨论这个问题。”
二哥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准备走。
这天早晨,吃的烧饼油条、油豆腐、粉丝、豆浆,是什么味道,我一点感觉不出来,充满在脑中和心里的,只是明天去报名,投考军校的问题。
报名
真没有想到第二天朝会的时候,有“外婆校长”之称的徐特立先生,突然训话了,他说:
“你们在师范学校读书,不但养得你们有吃有喝,书籍、笔记本,都是公家发的,每年还有两套制服,冬天灰色,夏天白色,每月还有两块钱零用,你们比在家里吃得要好,国家为什么要这样优待你们?完全是为了要你们毕业之后终身献给教育,培养幼苗出来,如果你们因为好奇要去当兵,谁来做幼稚生、小学生的老师呢?”
校长在台上训话时,下面有两位同学悄悄地说:又不是全体去从军,有什么关系,难道革命不比教育更重要吗?
“我并不反对你们去投考报名,但是我要警告你们,考不取的,是绝对不准再回学校的,那时候,就得你们自己找出路。”
——当然啰!我几乎要大声说出来。
朝会完了,大家议论纷纷,胆子小的就开始动摇了,我和翔霄侄,还有四位同学,决定第二天去报名。
“考不取,我们去当勤务兵总可以吧?万一不行,我们去投考普通中学!至于钱的问题,到时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要勇敢奋斗才行!”
我好像在讲演似的,她们五个人都不住地点头说:
“好,明天我们一块儿去报名。”
真没想到我们六个人都考上了,有一位大家叫她“铁大姐”的(原名周铁忠)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她的文化程度很低,一笔歪歪斜斜的字,一进学校,就当了学生会的主席,说起话来声音很粗,像男人,开口打倒军阀,消灭帝国主义,闭口完成国民革命,实现世界大同。几年之后,才知道她是徐特立保送进来的,原来他们很早就是共产党同志了。
天下有多少事情不可预料,我考取了军校,正在万分高兴的时候,不料还没有进学校,就被开除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在长沙投考的人数,共有三千多人,他们本来规定只录取男生一百名,女生二十名,后来经全体考生请求增加名额,取了男生二百名,女生五十名;不料到了武汉要举行复试,淘汰一百五十名。大家听了这个消息,一致反对,因为我们都是下了最大决心,牺牲家庭,牺牲学业,甚至要牺牲生命,来投考军校的;如今考取了,嫌我们湖南人太多,要想法淘汰,真是岂有此理!革命是全国男女老幼的事,参加的人越多越好,于是大家起来反对。立刻推举十个代表出来,向校方请愿。起初有人提议男女各半;后来很多人反对,因为男生比女生多好几倍,改为男生八人,女生两人为代表。不知什么人提议铁大姐和我两人代表女生,我极力反对,没有人听我的话,全体鼓掌,一致通过。
唉!谁知道噩运来到,十个倒霉鬼去请愿,统统被开除。
这时候,幸亏二哥来武昌接洽政治部工作,我去找他,见面先流泪,他连忙安慰我:
“冈猛子,不要难过,你还有一个机会参加考试的;不过你要改名字、改籍贯去考。我相信你一定会录取。”
“我改个什么名字呢?”
我擦干了眼泪问。
“冰莹。你前次报名是鸣冈,是用的学名,现在用笔名,他不会知道是一个人。”
“籍贯呢?”
“北平。”
“可是我不会说北平话。”
“傻瓜,你不会说你生在湖南吗?”
“啊,不可以!不可以!他们要对相片的。”
“前次你的相片如果是正面,这次用侧面;前次是侧面,这次就用正面;不要穿同样的衣服,就看不出来了。”
没想到这么老实的二哥,会教给他的妹妹说谎,我一面讽刺他,一面暗地里高兴。第二天,我真的去照了一张侧面像,去报了“谢冰莹,北平人,女师大附中肄业”。报名时要对相片,那个中年人左看右看,他很怀疑,首先问我:
“你该不是冒称北平吧?为什么说的完全是长沙话?”
“我爸爸在长沙做事二十多年了,我们兄妹都只会说长沙话,我是在长沙出生的。”
“我好像看见过从长沙来的一个女孩子被开除了,你很像她,是不是你又化名来考?”
“那怎么会?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很多。她既然被开除,还敢化名来考吗?难道她不怕第二次开除?”
我口里虽然这样说着,其实心里早就在发抖了。
好像做梦似的,发榜那天,我从最后一个看起,顺着向前看,还有二三十个名字,我懒得看了,只听得谭浩郁在叫我:
“鸣姊,鸣姊,恭喜你,考了一个状元,第一名!第一名!”
“不要胡说,开什么玩笑嘛!”
我很生气地走开,她把我拖回来看榜。
果然是第一名,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过了半个月,由阅卷的先生们传出来许多笑话:
问:何谓施政三时期?
答:春、夏、秋。
问:何谓五胡乱华?
答:酒壶、茶壶、便壶……
还有几个有趣的问答,我记不起来了。
一点感想
前年我去台湾,曾参加军校六期同学的理监事联谊会和聚餐会,谈到女同学的问题,感慨很多。我们当时两百多人,如今已烟消云散,不知还有多少活在人间。最令我们伤心的是:《黄埔》月刊,连“女生队”三个字,也从没有人提及过。半个世纪,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也许百年以后,该没有人知道什么叫“北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