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家都是人
“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
许崖头痛欲裂,从踏出医院的那一刻起,这五个大字便犹如阴魂不散的梦魇,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响起,听得人生理性反胃,紧绷的躯体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这道机械的声音死死缠绕着,把人压迫得几近窒息,留不得一点挣扎呼吸的空间。
冰冷的声音似乎源于许崖骨折的右手——前段时间他像往常一样走下公交清晨的首班车,照例即将与同一批下车去往同一幢写字楼的白领们抢夺那所剩无几的共享单车,却在过马路时被疾驰而来的摩托撞飞——醒来时,已是躺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右手手臂被白色绷带紧紧缠住吊在脖子上没有知觉,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蓝白条纹病号服。他双眼空空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又把目光移向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们,她们推着摆满针头、棉签和药瓶的小车小跑着穿梭在各个病房,矫健的身姿比对躺在床上虚弱的病号们,着实令人羡慕。
一个小护士面带微笑噔噔噔跑到许崖的病床前,胸牌上虽写的是“实习”二字,开口却相当老练:“您好,经过我们医院的救治,您已经脱离了危险,马上就可以出院。这是费用明细,请您签字缴费。”
许崖愣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道:“我右手骨折了,怎么签?”
“您可以叫家属,或者用左手。”
许崖摸出手机,发现屏幕上赫然躺着女友董丽丽的十四个未接电话,他没管,又把手机放回兜里。
然后他抬起左手,在数字密密麻麻的白纸上艰难地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画落在纸上像一条条蠕动扭曲的黑色蚯蚓,十分丑陋。
后来许崖终于用工资卡交齐大大小小的费用,并穿回了自己的工作服,脖子上吊着一条晃晃悠悠动弹不得的胳膊彻底摆脱医院消毒水味的空气。他联系了负责车祸的片区交警,得到的答复是烂大街的话术:肇事者逃逸,警方正在追查,一定给您一个交代,请安心养伤耐心等待结果。
“大家都是人。”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他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再次登上开往出租屋小区的公交车,用左手刷卡,也用左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有个从市场买完菜拉着车的老太太见许崖受了伤想给他让座,许崖有点感动,但他还是用左手把老太太按了回去。没成想这下老太太可不干了,在公交车上又哭又喊非说许崖把她的胳膊按脱臼了,没有一点网上上海老太太大家闺秀的样子。右胳膊一边说一边从装满菜的小推车上软软地滑下来。许崖知道她是碰瓷的,但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给了她两百块钱了事。老太太也没多磨叽,收下二百元现金后“脱臼”的右手立即痊愈,在阳光下呲着牙笑,比对着钞票的真伪,只留下许崖一个真正断了右手的伤员苦笑着站在原地。
其实许崖想打个出租车,但上海的出租车起步价十六元,而坐一次公交只要两元。刚被医院剥削完的工资卡余额惨不忍睹,他也没再舍得。这次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家都是人。”那个声音又出现在许崖耳边,他用左手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被气出了幻听,没在意。
其实许崖的家乡也不在上海,他来自一个北方的小城市,那里的公交坐一次只要五毛。他的父亲把钱都砸在烟酒上,母亲唯唯诺诺默默承受着丈夫的毒打,所以许崖从记事起便想逃离这个充斥着冷漠的家。不,算不得是家,只是房子。后来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他和女友董丽丽高中开始恋爱,是同龄人中少有的能走到最后的情侣。当初的山盟海誓刻骨铭心,谁都觉得彼此之间不可能分开,于是年少轻狂的许崖和董丽丽二人一如电视剧中上演的戏码——和父母大吵一架,说他们不理解自己,美名其曰为了爱情,然后脑子一热,私奔,一路就奔向了上海,开始了小情侣的沪漂生活。
许崖肚子里有点墨水,高中时大笔一挥,作文就常年能张贴在光荣榜上。于是他在上海一家不大不小的网络公司获得了编辑的工作,在上海这座大城市里,工资待遇也还算说的过去。相比之下董丽丽就没那么幸运了,高中时能画着淡妆站在歌舞社团C位的少女竟沦落到在各个网络剧组中做跑龙套的角色,粉丝少得可怜不说,甚至有时还需要倒贴钱恳求导演给自己一个上镜的机会。
这些年职场上的摸爬滚打把小许磨练成了许老师,他坐上了组长的职位,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更大的桌子和电脑显示屏。他再也不用以初入职场时像老人般佝偻着背把眼睛贴近屏幕的姿态码字到凌晨了,他学会了网上冲浪,知道当下最火的热梗,走在时尚前沿,他有了经验,什么有热度就写什么,他就像读者肚子里的蛔虫,他们爱看的东西许崖全都知道。他甚至做了兼职,连载网络小说,出乎意料地反响不错。很快就有剧组主动联系他合作,他没狮子大张口要巨额版权费,只要剧组给自己的女友一个戏份多的角色。
许崖在职场上可谓是如鱼得水,他最喜欢午休时在天台点燃一根烟,庆幸自己当初逃离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家,没走父亲逼迫他留在家乡的路。这些年虽一直都在出租屋辗转,却也是从只有公共厕所和公用厨房的筒子楼搬到了环境不错的中档小区,顺便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多的不说,一套上海两居室的首付还是付得起的。他特意去银行为这些钱新开了一张储蓄卡,放在衣柜的大衣兜里。他带着些大男子主义的语气对董丽丽千叮咛万嘱咐:这笔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动,这是我们去往更美好的未来的敲门砖。女友乖巧的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电梯门打开了,许崖掏出钥匙打开了出租屋的们,首先看到的景象是董丽丽一脸憔悴地呆滞在餐桌前。见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许崖出现在家门口,她揉了揉眼睛,然后扑上去抱住了他。
“我还以为…没事就好。”她抽泣着。
“我没事。我爱你。”他用左手摸了摸她的头。
许崖坐在餐桌前,面对坐在对面的女友把车祸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董丽丽止住了哭,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警察联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起身吻上了她的额头,叫她别再担心。都说七年之痒,二人恋爱十年,却总像热恋的情侣那样放肆地亲吻。董丽丽把许崖按回餐椅上,许崖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熟悉,好像自己在公交车上也做过。他心里猛然出现了不好的预感。
事实的确如此。董丽丽又开始哭,然后告诉许崖自己擅自做了决定,把房子首付的钱拿去给自己的妈妈做手术了,胆结石。没等许崖说什么,她又带着哭腔解释自己比谁都希望早点在上海买房子和许崖结婚,之前每个周末两人都去看楼盘,她对未来的幸福充满了期待,但自己只有一个妈妈云云。许崖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嗡嗡的噪声中有一句话格外醒目,不,醒耳:
“大家都是人。”
许崖十分确定这次自己绝对没听错,这句话源自他摔断的右手。但他现在不想思考为什么自己的右手会说话。他坐在董丽丽对面沉默许久,胳膊吊在脖子上连带着脑袋都无力地垂下来,看起来十分滑稽。
“阿姨生病了,谁都想不到的事。用就用了吧,钱我还可以再挣。”许崖用最无力的语气打破了缄默,然后起身,用左手把餐椅推进餐桌底部。
他轻轻带上了门,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各处乱走。他想抽根烟,想起随处可见的宣传画上说有法律出台不能在公共场合吸烟,就把打开的烟盒盖又合上,重新揣进了兜里。其实他也想和董丽丽结婚,但更多的好像只是想用物质保障对女孩的十年青春进行一种补偿,或者说是对自己的妥协。他对董丽丽做的很多,能做的更多,他们经常亲吻,可要说爱,恐怕相较于少年时代已经所剩无几。许崖今年二十八岁,说不上人到中年,但也绝对算不上年轻。身处这个年纪,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对生活妥协,对婚姻妥协,对大众标准下一个完美人生的妥协。
“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正思索着,骨折的右手机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音不大,但始终无法让人假装忽略。许崖内心复杂,害怕中带着些坦然:一天之内这样的声音出现了好多次,一次比一次持久,一次比一次明显。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右手会说话,也不敢再想。他始终认为是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让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想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所以他又像当年与董丽丽私奔时那样脑子一热,乘上那班开往公司的倒霉公交车。
许崖走进了自己的专属办公室,一路上同事们都注意到他那只诡异地弯曲着的右胳膊,纷纷发出不是“许老师怎么了”就是“没事吧许老师”的问候。许崖不想说话,右手的“五字真言”仍然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声音大了些,和同事们客套的关心混为一体——没人真正关心他,他知道。
许崖望向办公室窗外正对着的格子间工位:那是新来的实习生,身材性感火辣大波浪,性格活泼可爱一口一个哥,就是业务能力不太行。据说她是领导的女儿,被“下放”到基层体验生活。这点事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谁也没点破,况且也乐得有这么一个笨蛋美人给大家带来点枯燥职场的奶头乐。小姑娘好像对许崖有点意思,经常不打招呼地闯入办公室,一会儿送个无关紧要的文件一会儿送点水果,眼神里也常常带了点暧昧。但许崖一直没理。他不是怕董丽丽,他是觉得自己是君子得正身直行,但也一直没在公司没提过自己有女朋友的事,因为他觉得享受享受青春活力的关爱,偶尔当个小人也挺好的——人之常情嘛。
这会儿小姑娘又想来给他送点剥好的柚子,笑眯眯把粉色的果盘放上许崖的办公桌:“许老师——”“一上午了,你都在剥柚子?”许崖的左手攥成拳头,狠狠往桌子上锤去,粉色果盘颠簸了几下,但影响不大。“啊?”小姑娘慌了神,大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楚楚可怜,让人看起来心生怜惜。可我们许老师的话里容不了一点宽容:“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剥柚子的?我有女朋友了,以后除了工作上的必要联系,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你的柚子拿走。”
女孩端走了粉色果盘,走出办公室的门时打了个趔趄,险些把水果打翻在地上。许崖十分确定门外的组员们都听见了他刚刚说的话,他透过百叶窗看见他们围坐在女孩身边,窃窃私语着安慰她。
“大家都是人。”右手又说,许崖轻轻地回答了它一下:“是。”
于是许崖就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下午,面对着空白文档却始终不知道写些什么。他把手机调成单手模式,翻烂了热搜和短视频,却没有一点灵感。就这么正襟危坐到晚上十点,同事都陆陆续续的回了家,他才走出写字楼的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反光玻璃上仍然亮着的光,感慨了一句生活不易却无可奈何,踏上回家的末班车。
到家时屋里没开灯,黑暗吞噬了房间里的一切具象事物,就连家具的轮廓也不见踪影。董丽丽应该已经睡下了,因为许崖听见卧室里传来了匀称的呼吸声。他走进厨房打开灶台上的小灯,几个沾满了油污的碗杂乱无章的堆放在水池里——以前一直是董丽丽做饭,许崖负责洗碗。今天许崖的右手断了,不能再继续洗碗了。但许崖没怪她,强迫自己不在意女友没给自己留饭这一事实,只当是习惯。
许崖拿出一把挂面,用一只手切了些青菜和葱花,它们在案板上不太听话,像淘气的小孩跑来跑去,但最终许崖还是依靠一只手的力量艰难地完成了。他从容不迫地烧水,下面,放酱油和盐,犹豫了一下,又给自己打了一个鸡蛋。他没法用一只手成功把面放进碗里,于是他关了火,拿了一双筷子,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弯着腰在灶台上就着锅吃面,右手沉重地挂在胸前,有几滴面汤不小心溅到绷带上,但许崖没在意。他吃完了面,又用一只巨大的汤勺喝光了面汤。他把空锅和那些碗一起放在水池里,他想尝试用一只手洗碗,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否定了,因为右手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
“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
是,大家都是人。许崖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他没再管那些碗,这是他对生活最后的反抗。
许崖爬上了沙发,梦里的自己投诉了办事不力的交警,面对公交车上的碰瓷老太太时报了警,对擅自拿钱的董丽丽发了火,把领导的实习生女儿调离了自己的部门。
……
第二天,许崖发现右手奇迹般地恢复了知觉,自己不知何时躺回了卧室的床上,身旁是冉冉沉睡的女友,最重要的是,那五个字再也没出现。于是他带着从容的神色起床,洗漱,穿衣服,赶公交,和同事打招呼,然后坐到工位上。
许崖打开了昨天的空白文档,敲下五个字:
大家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