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但
二龙坐在大龙的新车副驾驶上,敞亮的空间,真皮散发出来的气味全部充斥在他的鼻腔里,却仿佛是一股被放大的恶臭,要把他淹没在这里,让他窒息而亡。
大龙猛打方向盘奔西一拐,和煦的阳光便正照射在二龙的脸上,他眯起了眼,棕色的瞳孔仍反射出白金色的光。大龙空出一只手想帮他落下副驾的遮阳板,他把大龙的手按回方向盘上,拒绝了他的帮忙。
“就这样,这样就很好。”
大龙半年前买了新房,今天终于装修完毕,工头和物业等着他去验收签字。奈何大龙没有验房的经验,于是带上二龙,一是他当过装修工人能帮得上忙,二是让他也能沾沾喜气。
兄弟提了新房,明明本是件喜事,而二龙却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如坐针毡,搔首踟蹰,觉得十分不得劲。
大龙和二龙是孪生兄弟,从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孪生兄弟,说通俗点就是双胞胎,同卵的。大龙比二龙早出生两分钟,二龙比大龙晚出生两分钟。两人的面相一模一样,要不是在衣服上做有标记,有时候就算是父母也难以分辨出他们俩。兄弟二人常常依靠这点方便做了坏事互相推卸责任,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而再过一会儿又常常手拉着手去小卖部买零食了。
但天意就是如此巧合,幼儿园时期的两个男孩正是淘气的时候,一同拽着小区里游艺设施的栏杆死活不撒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双双坠地,大龙头朝地,二龙脚朝地。于是大龙的额头中央留下一个再也长不出头发的疤,而二龙的头发依旧完完整整。两人再也不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坏事做尽的那对双胞胎了,一夜之间,他们成为了世界上最普通最听话的双胞胎模样,每天起床,吃饭,上学,放学,睡觉。
二龙坐在副驾驶上晒着太阳昏昏欲睡,突然想起幼儿园时他和大龙两人精力旺盛,死活都不肯睡午觉,于是老师好说歹说才想了个办法:谁先睡着就给谁一颗糖吃。小孩子嘛,这招确实管用,睡是睡着了,而醒来后的两人又一同把糖果忘到九霄云外了。
也许是小时候把脑袋摔了一下的原因,大龙在学习方面的能力表现得一直不如二龙。小学老师说他脑子缺根弦,太木讷,不懂得变通,而聪明又活泼的二龙就能受到每个老师的喜爱。大龙不懂缺根弦是什么意思,但应该和额头缺失的那块头发差不多吧。升入小学后,二龙加入了学校的足球队,每天都在学校训练到天黑才回家,沾满土的脸蛋和带着泥的指甲缝,累得吃过晚饭后能沾枕头就睡着,从来也没见他把书包拉链拉开或把课本翻开一次。可即使是这样,二龙也能在期末测试时包揽下全科的一百分,不费吹灰之力就赶超了在公交车上都不忘念课文的大龙。那几年是二龙最狂的时候,他每天都把“这就是天赋”挂在嘴边嘲讽自己的哥哥,而大龙从始至终也没说过什么,仍是一天一天,一字一句地读着自己的书。
发端似乎是在四年级,学校来了一批芬兰的交换生,大龙展现出他在语言方面的天赋。大龙和二龙的父母暂时“领养”了其中一个女孩——她在中国的这段时间,要一直住在兄弟俩的家里。兄弟两人对这个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女孩充满了好奇,但语言不通,都只能用几句蹩脚的英语知晓最基本的信息。而大龙为了和女孩多说几句话,竟在一星期内就抱着妈妈的手机词典学会了几句基本的芬兰语,渐渐可以开始和女孩用她的母语交流。芬兰女孩离开中国即将登上飞机时特意抱了抱大龙,她说,大龙是唯一一个让她身处异国却还能感受到来自家乡的温暖的人,她很感谢他——这也是大龙翻译出来的。
这只是一个开始,此后的几年,大龙的语言天赋更是突然觉醒了一般,不仅在学校的英语成绩次次都是满分,还自学了法语和德语,一口流利的外语在他嘴里蹦出来是那样的潇洒。初中时更是直接升入了英语实验班。而二龙,没有人会一直被命运眷顾,或者说,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初中时他和大龙也在同一个学校,只不过他在楼上的普通班。目光透过没及格的试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驰骋在绿茵场上了。于是他也开始了每天都围绕着听说读写背的生活,在公交车上也不忘拿出单词卡磕磕巴巴地诵读——一如大龙小学时刻苦的模样。
大龙开窍后一骑绝尘,成绩常年霸榜年级第一,二龙再怎么努力也依旧是吊车尾。而大龙却始终没报复般的说过什么“这就是天赋”之类的话。只是曾有一次,大龙好心对二龙说,有什么不懂的题可以问他,却被二龙当成了嘲讽,他把离及格差着十万八千里的卷子窜成团扔在大龙脸上,额头青筋暴起,嘴里大喊着:“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以为哥哥会朝他扑过来和他打一架。
可大龙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默默把地上的纸团捡了起来,甚至放学时两人依旧是并排的走。
后面的故事就越发明朗了起来,大龙不负众望地升入了重点高中,考上一本,甚至保研。他坐上了飞机的商务舱,飞往世界各地用不同的语言做着演讲,闪光灯永远都聚集在他身上。而二龙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只是找了个职高选一门和自己毫不相符的专业马马虎虎毕业。他在电子厂工作过,在工地和过水泥,也睡过冰冷的水泥地。大龙曾为他动用关系找了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但二龙没答应,他在哥哥面前低着头揉捏着粘满尘土的衣角,还是说出那句“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只不过这次没用喊的。
那天大龙穿着白衬衫叹了口气,也没再管他。
今天,大龙好不容易兜兜转转又飞回了中国,飞回了自己的家,两人的关系再怎么生硬也该见一面了。二龙仍然揉捏着自己的衣角,他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哥哥,他学了些知识,当上了技术工,就再也不用做和水泥之类的粗活重活了,他还谈了女朋友,是小学旁边奶茶店的店员。他张了张嘴,想一口气把这些话都吐出来,可他看了看大龙车上高级的触摸屏和只在来工地参观的领导那里才见过的豪车车标,又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己和哥哥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一股外力把他们给分开了,他们再也无法像在母亲肚子里那样相互依偎取暖了。
大龙的手被二龙按回方向盘上,又弹起来,轻快地在触摸屏上按了几下,音响里放出一首二龙并不熟悉的音乐:
“你说你不想在这里…”
“是,”二龙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闷闷地说,“我也不想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