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屈原立朝 以身报国初试啼 伯牙浮江 楚歌一曲翻新声
锦棠纵马驰骋,遇沟越沟,遇坎跨坎,伯牙坐于妹妹身后,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心情亦久久无法平静!刚才发生的一幕,令伯牙对上苍赐于他这位强似豪侠的妹妹,更亲近了十分!伯牙不禁紧紧搂住锦棠的后腰,动情地喊道:“锦棠,我喜欢你!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锦棠没听清,扭头问道:“你说什么呢?伯牙哥!”
伯牙在后面又一字一句地赞道:“我说,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锦棠这回听清楚了,不由得脸上一红,又问道:“哥哥慌了么?”
“不慌!”
“关在囚笼里,也不慌?”
“关在囚笼里,也不慌!”
“为什么?”
“贤妹你自会来救我呀!”
“哥料定会妹妹自会来救你吗?”
“呵呵,上天早明示于我,拯救伯牙者,必贤妹也!”
“好啦好啦,别胡思乱想啦,咱们还未脱离险境呢!”
“有贤妹在,再险也不怕!”——伯牙在身后又叫道:“锦棠!咱这是去哪?”
“刚才那蒙面壮士不是说有船接应,让咱们去江边么?”
“没错,没错!那准是屈老将军的人,咱们就去江边!”
“好,哥坐好了!驾!”……
朝廷重犯被人劫走,那刑尉自是心急如焚,率领一众捕役气喘吁吁一路追来,却见上官靳尚正在路边呆若木鸡!刑尉惊惶不安,立即下马趋前跪地请罪:“望司败大人恕罪,只怪卑职无能,那小子还是让、让小姐给劫走啦!……”
上官靳尚又看了看手中那绺头发,这才回过神来,捶胸顿足道:“胡说、胡说!不是让小姐给劫走了,是小姐、小姐让他给拐跑啦!还不快带人去追、去追呀!他俩往江边跑啦!哎哟!我的女儿呀,这可怎么办哟!……”
廷尉双手端着那面天授之琴,喜形于色上前邀功道:“大人勿忧、勿忧!伯牙虽已逃走,可卑职却查获了这面宝琴!”
上官靳尚接过那琴一看,却狠狠往路旁一扔道:“错啦、错啦!这琴也不是天授之琴!”
刑尉瞪大了眼睛问道:“错啦?不是天授之琴?与那小子在一起,如何不是天授之琴?”
“哎呀!小姐都让他给拐跑啦,还管什么琴呀?追小姐要紧,追小姐要紧呀!还不快追?将小姐给我追回来呀!”——上官靳尚急了,一连声嚷道:“快呀、快给我一匹马呀!”
“是,大人!”——刑尉不敢怠慢,立即指向一位骑马的捕役道:“你快下来!将你的马牵给司败大人!……”
锦棠带着伯牙纵马如飞,顺着后山大路直往江边奔去!忽然,伯牙在她身后大叫起来:“贤妹你看,前头有人!”
锦棠将马勒住,她也看见郑妃娘娘带来的那些王宫侍卫,在前头路口虎视耽耽一字排开,剑戟如林,正好挡住去往江边的大路!
伯牙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不免有些胆怯:“哎呀,这回只怕插翅也难飞了!”
“不怕!哥你抱紧我,咱俩另寻一条去路!”——锦棠说着便拨转马头,准备绕道过去,却又看见爹爹与刑尉率领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锦棠不容多想,便一抖缰绳,打马朝后山奔去!那后山连绵起伏,怪石嶙峋,兄妹俩在山脚弃马,相携奔上山去!可是当他们攀至山顶,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后山虽高不过百尺,但临江的南坡却处处悬崖峭壁,无路可下!
眼看上官靳尚率众追至山下,也开始弃马登山,伯牙不禁沮丧起来:“这可如何是好?还不如让他们将我抓去,免得连累了贤妹!”
“休说这些丧气的话!我问你,哥信得过锦棠么?”
伯牙点点头道:“看你说的,如何信不过?”
“那好!既然信得过,那哥就将眼睛闭上!”
“将眼睛闭上?为何?”
锦棠望定伯牙道:“带哥哥从这里跳下去!”
“跳下去?”
“怎么?哥哥怕了么?”……
山腰上,胡二搀扶着老爷朝山顶攀来,上官靳尚虽已气喘吁吁,却仍不要命地往山顶爬,一边爬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喊道:“锦棠!回来!锦棠!回来、回来呀!……”
山顶上,锦棠往山下望了望,催促伯牙道:“哥啊,不用怕他们,再不跳就来不及啦!”
伯牙看看那些抄上来的捕役,胸中陡升万丈豪情,慷慨而言道:“好,跳就跳,怕啥呀?咱兄妹俩,要死一块死,说啥也不能让他们抓住!”
锦棠微微一笑道:“哥你想错啦,不是一块死,是要一块活!咱兄妹还要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呢,这小小山崖又算得了啥?”
“是啊!咱兄妹俩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锦棠的自信感染了伯牙,伯牙望望脚下悬崖,远处是滚滚东流的长江,近处是湖汊纵横的港湾,于是顺从地闭上了双眼;锦棠将剑插入鞘中,施展出腾挪轻功,挟着伯牙凌空跃起,从悬崖飞身而下!……
锦棠紧紧挟起伯牙,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那一刻似乎投身云雾,飘飘欲仙!他们相互搂紧腰身,耳旁只闻呼呼风声,眼下只见江山如画,兄妹二人如同展翼高飞的大鹏,翱翔在万里长空!……
胡二在身后连推带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老爷拱到山顶,可恰于此时,锦棠挟着伯牙大叫一声,从山崖上跳了下去!上官靳尚一把没能拽住,立时瘫倒在地,呼天呛地号啕起来:“锦棠、嫦儿!我的儿呀,你可不能跳、不能跳呀!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爹爹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上官靳尚兀自痛哭流涕,胡二战战兢兢挨到崖边朝下一看,顿时挥舞着手臂嚷了起来:“老爷、老爷!别哭啦、快别哭啦!快来看哪,没死、没死啊!他俩又往江边跑啦!……”
刑尉和那些捕役纷纷赶到崖边,也都七嘴八舌地惊叹起来:“咦?这么高跳下去,怎么还没摔死?莫非真有神灵护佑不成?”
“什么神灵护佑?那是上官小姐轻功好,知不知道?……”
“小姐没死?真的么、真的么?我看,我来看看!”——上官靳尚止住哭声,连滚带爬赶到崖边往下一看,果然看见山脚下,锦棠与伯牙双双携手,正朝江边奔去!
宝贝女儿还好好活着,上官靳尚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趴在后山顶上又止不住声泪俱下,泪水立时模糊了双眼:“锦嫦、嫦儿!我的儿呀,你可不能死、你可要回来啊!……”
“司败大人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切勿过于伤心!”——刑尉上前将上官靳尚扶起来劝道:“小姐她此刻没事、真没事!你看,那不好好的、好好的么!……”
上官靳尚抹了把泪,将脚一跺道:“咳!那你们都还愣着干嘛?还不快下山追呀?”
“是!”——刑尉立即直起腰来,朝捕役挥剑高声喝道:“听见没有?赶快下山,追!……”
锦棠挟着伯牙哥从山崖飞身而下,辗转腾挪,竟落于一块巨石之上!伯牙仍如做梦一般,他抬头望望悬崖,悬崖陡峭高耸;他又看看周身,周身毫发无损!伯牙更是不解,他不晓得这到底是缘于锦棠高超的轻功,还是来自冥冥中的神奇之力?
伯牙正暗自嗟讶,忽然,江面上远远传来一阵熟悉的弦歌之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锦棠忙指道:“哥呀!快看,那边过来一条船!”——伯牙也看见了那船,他兴奋地跳下大石:“贤妹,这准是来接咱们的船!……”
江上艄公一边唱着小曲,一边飞快地将小船摇了过来!看看已近岸边,那艄公高声问道:“喂!你二人可是伯牙兄妹?”
伯牙奔至岸边,挥舞着双手高声回道:“对呀对呀!正是、正是伯牙,她是我妹妹锦棠!船家快过来,快些过来啊!”
那艄公将船靠岸泊下,放下跳板,伯牙拉起锦棠兴冲冲地正要登船,忽然看见屈原大哥和女须大姐,从船舱之中钻出来,朝他们挥手叫道:“伯牙贤弟、锦棠姑娘啊!我们在此已等候多时了!……”
“大哥大姐!果真是你们啊!”——伯牙喜不自胜,即刻迎上前去,倒头就拜!
屈原慌忙下船扶住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贤弟何故如此?”
女须也下船道:“一家人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快起来!”
“要拜要拜,一定要拜!今日若非大哥大姐,还有屈老将军安排好这一切,我兄妹二人,还不知如何逃离生天?此情此义,小弟我永生难忘!”——伯牙噙着泪水一叩至地!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屈原回身往船上一指道:“贤弟你看,不光是我们来了,还有他们,这回全都来齐了呢!”
不待屈原说完,先前选定的甲乙丙丁那四名军中护卫,早已从船上下来,齐齐拱手道:“我等奉了屈老将军之命,在此等候公子已有多时了!”
伯牙一时激情难抑,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如同做梦一般,喃喃自语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回小弟莫不是真的要去齐鲁了么?”
“当然啦!此时不去,又更待何时?”——女须大姐殷殷嘱告道:“还有这衣物盘缠呀,大姐早就替你打点好了,都在舱里呢!”
伯牙早已眼泪汪汪,又是当众深深一揖道:“多谢大姐大哥了!”
锦棠也满心感激道:“也请大哥大姐转告义父大人,就说锦棠我与伯牙哥远走高飞了,救命之恩,容当后报!”
“姑娘决意弃家出走,与你伯牙哥一起远行么?”
“如今我娘不在,此家还有何念?此身还有何牵?还不如一走了之,从此无牵无挂,与我伯牙哥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锦棠此言豪气干云,女须大姐忍不住连连赞道:“好好好!谁说女儿不如男?锦棠姑娘好志气、好志气!你兄妹二人双星辉耀,日后棠棣花开,定能光照楚天!唉,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此一去山高水远,路途遥遥,还望你兄妹善自珍重啊!”
锦棠与女须大姐依依惜别,不禁紧紧相拥!劫后才相逢,却又怅别离,说不完临别赠言,诉不尽语重情长!屈原即时将天授之琴取出,交与伯牙道:“所幸贤弟现已平安脱险,得以前往齐鲁求师学艺,此琴也该物归原主了!”
伯牙从屈原大哥手中接过那琴,不禁百感交集:“想我伯牙不过一无名小辈,自随大爹出山以来,蒙钟大人厚爱,收我为徒,传我古琴;又得大哥大姐,还有众壮士如此仗义相助,这让小弟我、我日后该如何报答啊!……”
屈原道:“贤弟休得儿女情长!贤弟如今不仅是我们楚人的骄傲,也是身负钟大人之托,任重道远啊!大丈夫立身天地,当如钟大人那样,以此天授之琴扬我楚声,壮我楚魂!贤弟眼前之路,还长得很咧,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灵均今别无长物,权且以这几句话,愿与贤弟共勉!”
伯牙也不由得振奋起来:“好!好一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大哥今日临别赠言,小弟将矢志不忘!只要伯牙不死,定然会让此琴重扬楚声,再壮楚魂!只是可惜,兄长那琴让他们给抢走了!……”
“哎!只要贤弟安然无恙,又何惜此区区一琴?再说灵均那琴本是寻常之物,而贤弟此琴,那才是无价之宝啊!”——屈原又道:“好啦好啦!此处不宜久留,你们还是速速登船离去,以免误了行程!”
女须大姐也拉着锦棠的手打趣道:“是啊是啊,事不宜迟,还是快走吧!贤弟这次不光是携琴逃亡,还生生拐跑了人家一个千金小姐,这让上官靳尚又如何不心疼呢?我看他们哪,此刻说不定火冒三丈,正忙着调兵遣将,四处缉捕你们呢!”
锦棠拍拍腰间剑,豪迈地笑道:“大哥大姐放心好了,只要有我锦棠在,就不会让他们抓住我伯牙哥的!”
说笑之间,伯牙忽然一拍脑门又想起了什么,忙拉着屈原问道:“哎呀大哥,还有一事险些忘了,我大爹他此刻又在那里?”
“贤弟只管放心!”——屈原道:“你大爹他只是伤心过度而已,并无甚大碍,此刻正于府中静卧调养,再过几日便会没事了!”
“那好,小弟那就再无牵挂了!”——伯牙说着又是深深一揖:“一切全都拜托大哥大姐!请转告大爹,就说伯牙学成归来之时,再报他老人家养育之恩!”……
故乡何时归,江月何时圆?挥手别君去,从此天涯远!兄妹俩与大哥大姐难分难舍,于长江岸边再三洒泪揖别!那四名护卫跟随伯牙与锦嫦登上船去,老艄公收起跳板,随后打起一声唿哨,将船撑离江岸,然后调转船头,顺流而东!
高山有意,流水生情,江面上又响起了老艄公高吭有力的歌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远山茫茫,近水汤汤。伯牙锦棠欣喜万分,他们终于携手同行,一起前往鲁地!江面风帆点点,渔歌阵阵,兄妹俩犹如挣脱樊笼的小鸟,在天空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伯牙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妹妹,不禁舞动手臂,叩舷而放歌:
“天上鸟儿破云飞兮,直欲上九重些!
江中鱼儿逐浪去兮,一心跃龙门些!
兄妹二人手携手兮,何愁江湖远些!
兄妹二人肩并肩兮,遨游天地间些!”
一曲歌罢,伯牙歪着脑袋笑问锦棠道:“如何?这曲子是专为贤妹唱的,喜欢么?”
听哥哥唱出自己心声,锦棠心里舒畅极了,却又故意绷着脸问道:“哥哥这词、这曲呀,莫不也是眼前取景,随心自度的吧?”
伯牙笑着反问道:“对呀!哥正是借这词曲直抒胸臆,自然是眼前取景,随心自度的啊!怎么,贤妹不喜欢?”
锦棠脸上一红,微微笑道:“哥哥之曲挥洒自如,动人心弦;哥哥之词更是借物咏志,即景抒情,小妹心里也正如哥哥一般欣喜啊!”
“真的么?只要贤妹喜欢,从今往后,便可以天天唱给贤妹听了!不瞒贤妹说,在咱们秭归山里,哥哥自小便是这般有物咏物,有情咏情,随心所欲惯了!”
“好一个随心所欲!”——锦棠忍不住又赞道:“我听哥哥鼓琴,似无章法,又自有章法;又闻哥哥之曲,似无曲调,又自成曲调,比起乐坊那些古板的乐师,不知又高明了几许呢!”
老艄公一边摇着橹,一边也呵呵笑道:“是啊是啊,老夫行了一辈子的船,听过的船歌无数,可从未听过这般朗朗上口的曲子呀!公子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出口便是歌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兴之所至,乱唱一气罢了!让前辈见笑了、见笑了!”
“好哇!早就听闻公子为当今琴圣钟子仪的得意门生,钟大人又将这天授之琴传给了你,敢请伯牙公子就此再抚上一曲,让老夫也听听么?”
那四名护卫也都兴奋起来,纷纷附合道:“是啊、是啊!正好船上闲来无事,公子不如就随意抚上一曲,让我们也都听听吧!”
锦棠也怂恿道:“钟大人当日传琴之时,不是与哥哥一起唱过楚歌么?哥哥不如再与咱抚上一曲楚歌,好么?”
“想听钟大人的楚歌?你们也都想听楚歌么?”
“好哇好哇!我等也正想听钟大人的楚歌呢!”
“那好,你们听着!”——伯牙端坐船头,又开始援琴而歌:
“楚天高,楚地阔,天高地阔是楚国;
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楚国。
自古楚男多情义,自古楚女多绰约;
山青水秀浪中行,洪波一曲唱婆娑!”
一曲歌罢,众人全都齐声叫好;唯有锦棠问道:“哥哥今日所唱之楚歌,好自然是好,只是与锦棠所知的,又有所不同,不知何故?”
老艄公也问道:“公子莫不是将钟大人歌词也改了改吧?”
“哎呀,让前辈听出来了!”——伯牙解释道:“这曲子自然是钟大人之曲,只是这词么,伯牙随口改了几句!”
锦棠却故意找茬道:“哟,你好大胆啊!身为弟子,竟敢动你师父歌词!钟大人之歌词,也是可以随意改动的么?”
“非也非也,并非伯牙狂妄,对师父不敬!”——伯牙不慌不忙分辩道:“贤妹有所不知,当日钟大人弹唱楚歌,诀别楚国之时,面对郢都成千上万的百姓,我师父慷慨悲歌,自然是‘一人唱,千人和,楚歌一曲起洪波;千人唱,万人和,楚歌一曲动山河!’”
“是啊,论气势,论文采,这词已是很不错了,哥哥因何又改了呢?”
伯牙推琴而起,对锦棠道:“只因今日在这浩浩江流之上,重温这支‘楚歌’,此情此景,令伯牙顿生感恩之心啊!”
“感恩之心?哥哥今日唱起这支‘楚歌’,缘何又生感恩之心呢?”
“想钟大人不嫌伯牙出自山间草莽,竟收我为徒,传我古琴,大哥大姐又对我期以厚望,还有眼前诸位壮士仗义相助,都让伯牙无以为报!哦,还有贤妹你呀,为了我竟然弃家不顾、生死相随,伯牙心中自然时时涌起崇敬感恩之意,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此时此刻,伯牙再唱这曲楚歌,自然便是‘自古楚男多情义,自古楚女多绰约;山青水秀浪中行,洪波一曲唱婆娑!’”
锦棠又是微微一笑道:“算哥哥还说得出几分道理!好啦好啦,锦棠这回也不追究你啦!不知哥哥从今往后,可有什么心愿么?”
伯牙望着江水滚滚东去,犹自沉吟片刻,对锦棠道:“唉,哥哥今生今世别无他求,只痴迷于这世间音乐。此刻我只想早日前往鲁地,找到我成连师叔,学得世上最高深、最精湛的琴艺,让师父这天授之琴,重新再扬楚声,再壮楚魂!”
“真是痛快、痛快啊!”——船尾老艄公闻言,不禁拈须叹道:“看来我们的乐尹钟大人,真的是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啦!”
甲乙丙丁四位护卫也都热血沸腾,群情激昂:“伯公子请放心,我等既受屈老将军之托,就是舍去性命,也要将公子平安送去齐鲁!”
伯牙在船头激动得长施一揖道:“不敢当、不敢当!诸位壮士高德大义,伯牙我愧领了、愧领了!”
护卫甲立于船尾,挥拳慷慨而言:“伯牙公子休要客气,我等虽是粗人,但却晓得我们楚人自古一诺千金、重过性命的道理!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对对对,就是这话,就是这话!”——众护卫也都纷纷喊道:“一诺千金,重过性命!我等皆愿舍命护卫公子!”
老艄公也从旁大声插言道:“没错、没错!诸位壮士说得一点也没错啊,我们楚人历来是一诺千金,重过性命的!诸位这回乘坐老夫的船,也尽管放心好了,不是老夫敢夸海口,老夫在这条大江上闯荡了数十年,也从未翻船弄险,失信于人咧!”
伯牙感动地对锦棠道:“贤妹你听、你听!有诸位壮士保驾护航,又有老前辈撑船掌舵,此趟旅程,可就轻松惬意,高枕无忧了!……”
船上洋漾起一片爽朗的笑声,笑过之后,锦棠忽又半晌无语,只是坐于舷边,望着江水怔怔地发呆!伯牙见状,体贴地问道:“怎么,贤妹又是在想咱们的娘亲么?”
“娘亲?”——锦棠不禁摇了摇头,深深舒了口气道:“唉,天大的事情都已过去了,咱们的娘亲也已入土为安,还提做甚?”
“不是娘亲,那贤妹还有何心事?”
锦棠黯然低首道:“唉,不瞒哥哥说,是小妹这回失信于人了!”
“哦,失信于谁?”
“唉,还会有谁,香草罢!”
“香草?小香草可是个好姑娘,贤妹因何失信于她?……”
“香草从小与锦棠一起长大,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当初锦棠也曾对她有过一诺,许她一起远走高飞的;可如今锦棠与哥哥倒是自由自在了,可香草她……”
“明白了,原来是为这事呀!”——伯牙安慰道:“香草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怎会责怪贤妹呢?再说了,这也是事急无奈,怨不得你呀!好啦好啦,别想啦、别想啦!”……
不知不觉之间,那船顺风顺水已驶出了四五十里,哪知江上风云突变,一位护卫忽然喊道:“公子小姐,你们看!后面有船追过来了!”
伯牙锦棠一惊,向身望去,波涛滚滚的江面上,果然两条大船乘风破浪,直向他们追来!
一位护卫搭目望去,忧心忡忡地对伯牙道:“公子你看,桅杆上飘的是楚字旗,这可是咱们楚军水师的战船啊!”
伯牙有些慌乱道:“楚军战船?来追我们的么?”
四位护卫不约而同拔出佩刀,安慰伯牙道:“不用怕!伯公子、上官小姐,你兄妹二人还是先进舱去躲躲吧!二位放心,我等身受老将军重托,就是拼上性命,也会保护你们安全离开楚国的!”
“不行不行,此船来意不善啊!”——望着两艘战船越驶越近,锦棠摇了摇头,忧虑地对众人道:“你们看,他们那船上左右各有八条浆,而我们只有一条橹,在这江面上,我们无论如何是跑不过他们的!”
护卫甲沉吟道:“小姐说得对,在这江面上,我们是跑不过他们的,不如弃船上岸吧!”
众护卫也都握刀在手,纷纷呼应道:“是啊是啊,弃船上岸吧,上了岸可不怕他们!”
“好,那就上岸,那就上岸!”——伯牙望着身后追兵,紧紧搂着那琴,吩咐艄公道:船家船家!快向岸边去、快向岸边去!”
艄公调转船头,拼命向岸边摇去,然而身后那楚字旗也越飘越近,只听战船上那追兵也高声鼓噪起来:“休要放走伯牙!休要放走上官小姐!……”
伯牙闻听,慌忙催促锦棠道:“听听、听听!他们正是来追我们的啊,你还是先进舱去躲躲吧!”——话音未落,忽然,只听得嗖地一声,从战船上射下来一支带响的利箭,恰恰射断了系帆的绳索,风帆应声而落,小船顿时进退失据,险些倾复江中!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伯牙一时站立不稳,更见慌了!
“公子莫慌!”——护卫甲握刀在手,对伯牙兄妹道:“看此情形,与他必有一场恶战,你二人还是先进舱去躲躲吧,这里权且交由我们应付!船家,烦你尽快靠岸!”
“是啊、是啊,外面由我们来应付!”——一众护卫也举刀屏蔽在兄妹二人之前,纷纷劝道:“你们还是快进去躲躲吧,这箭可没长眼睛啊!”
锦棠却道:“不可不可!诸位壮士还是将刀收起,先将船停下来再说罢!”
伯牙不禁惊呼道:“停船?贤妹这是何意?”
锦棠苦笑道:“在这茫茫大江之上,众寡悬殊,他强我弱,哥哥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么?”
伯牙道:“不行、不行!那也不能眼睁睁地束手就擒呀?”
“是啊是啊,公子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啊!小姐放心,别看他们人多势众,我等亦能以一当十,就是拼上一死,也不能让你们被抓回去!”
锦棠摇头道:“锦棠相信,诸位都是大忠大勇之人,既然都是楚人,又何必拼死相搏啊?如今,让伯牙哥哥带着这琴平安离开楚国,才是最要紧的啊!诸位壮士还是先将刀收起来,他们不是要抓锦棠回去么?还是让锦棠去与他们说吧!”
“你去说?贤妹!莫非你是想?啊?”——伯牙忽然一惊,勃然作色道:“不行、不行!哥不能让他们将你抓回去!哥不能让他们将你抓回去呀!”
锦棠凄然一笑道:“伯牙哥,放心吧,妹妹我自有道理!……”
两艘水师战船一左一右飞快逼近,船上官兵对准小船齐齐张弓搭箭,只见郢都刑尉出现在船首,拢起双手高声喊道:“喂、喂!船上的人都与我听好啦!你们不要跑啦,免得伤人!我们司败大人说了,只要留下小姐与那天授之琴,可免你们一死!”
上官锦棠现身挺立船头,朝着战船高声叫道:“你们也都与我听着,只要放过我伯牙哥,锦棠便可随尔等回去!”
“那可不行!伯牙是私藏国宝的朝廷要犯,下官可无权做主呀!”
锦棠嗖的一声拔出剑来,指向大船喝道:“你若做不得主,那就请它做主!若想让我们交出那琴,先问它答不答应!”
“哎,莫慌莫慌,小姐千万别意气用事,别意气用事啊!”——刑尉慌了,连忙退下去,过了一会,又与那胡二搀着上官靳尚颤巍巍地现出身来!
上官靳尚一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眼泪立刻涌了上来,他扶住船帮探出身子,几近哀求道:“锦棠啊棠儿!怀王与娘娘有心封你做楚国公主了,此刻你已是千金之躯、千金之躯了呀!上官锦棠、我的儿啊,爹不能没有你啊,你快回来、快与我回来啊!……”
锦棠又是一声怒叱:“住嘴!休要再说!锦棠只问你一句话,到底放不放他们?要不然,锦棠便从这里跳下去!”
“不要、不要啊!”——上官靳尚生怕女儿跳了江,慌忙挥舞着双手,眼泪汪汪地乞求道:“放、放!爹放他们走还不行么?只要你回来,爹答应你、爹什么都答应你呀!……”
锦棠要随大船回去,伯牙大惊失色:“糊涂、好糊涂啊!贤妹呀,贤妹怎的如此糊涂啊!千万不要听他们的,咱们不要什么封号,也不要做什么公主!你不能跟他回去,不能回去呀!他们这是要将贤妹送去秦国啊!……”
锦棠沉稳地笑道:“哥休要担心,去秦国又有什么好怕的?钟大人一家不是早就去了么?只要哥哥平安前往齐鲁求师,小妹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啊!”
伯牙仍是苦劝道:“哥知晓贤妹的心意,可是,可是,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贤妹你你你、就此毁了你一生啊!……”
“小妹我心意已决,哥哥不要再劝了!”——锦棠又从身上取出先前那只香囊道:“这只荷包,是哥哥让大姐退还小妹的!可惜呀,哥哥已经不是山伢子了!如今小妹身上别无它物,唯有将这荷包留给哥哥,好歹这也是妹妹的贴身之物啊!”
伯牙含泪接过香囊,只听锦棠又道:“哥呀,小妹心中有句话,一直想问哥哥……”
伯牙犹是心痛难忍:“什么话,贤妹你说!”
“哥哥心目之中,锦棠还是知音之人么?”
伯牙一时悲哽难抑:“我的好妹妹呀!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你都是我的知音之人啊!”
“好,好!只要有哥哥这句话,锦棠便是死了,也心满意足了!哥休要难过,今生今世,哥哥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什么东西?”
“还记得么,哥哥还欠我一只埙,一只桃花埙呢!……”
那战船靠拢小船,官兵放下绳索,锦棠登船之际,回身朝众人抱拳嘱托道:“诸位壮士,恕锦棠不能与诸位同行,就此半途而别!我兄长伯牙,全都拜托诸位了!”
“上官小姐一路小心,我等定然不负重托!”
锦棠向众人微微颔首,又朝伯牙凄然笑道:“只可惜从今往后,妹妹再也听不到哥哥的琴声,也再不能陪伴哥哥浪迹天涯了!……”
伯牙痛心疾首,早已泣不成声:“锦棠,我的好妹妹,你可不能去,不能去呀!……”
锦棠黯然上得船去,又凭栏朝小船挥手喊道:“万望哥哥休以小妹为念,还要善自珍重,前途要紧、前途要紧啊!去吧、去吧,无论天上人间,小妹我都会为哥哥祈福的!……”
“锦棠、锦棠!我的好妹妹呀!”——伯牙泪眼朦胧之中,傲立船头的妹妹凛然难犯,如同一株娇艳挺拔的白莲花!
艄公摇头轻叹一声,将船荡开了;那战船也调头转向,驶往郢都。船中邢尉心犹不甘,回望小船顺流而下,不禁问道:“大人呀!你说,难道让伯牙那小子,就这样带着那琴跑啦?”
上官靳尚望了望失而复得的女儿,绝望地拍遍船栏:“不让他跑,你又能如何啊?”……
郢都章华台,满朝文武齐集王宫,三呼万岁!怀王端坐金殿之上,面对群臣开口问道:“上官爱卿何在?”
“臣在!”——上官靳尚出班叩首!
“唔,寡人听闻那天授之琴已经找到,是这样么?”
上官靳尚奏道:“回大王!那天授之琴确已找到,只是、只是……”
“嗯,又只是什么?”
“微臣正要启奏大王!”——上官靳尚向朝班中屈辛一指道:“臣本已将私藏宝琴神器的案犯伯牙抓到,可是可是,那左司马屈辛、还有新任侍郎屈原,他们伯侄二人竟敢串通一气,又将他给生生劫走,还请大王明察,明察啊!”
“屈爱卿,是这样的么?你可有话要说?”
左司马屈老将军正要出班力辩,孰料初入王廷的屈原,于朝班之末疾步趋前,高声喊道:“启奏大王!屈原今日有话要说!”
怀王放眼望去,见新任待诏侍郎虽是官卑职微,但却声若洪钟,毫无惧色,不禁生出了几分欣喜,颔首赞许道:“哦,屈原?你就是那位名闻荆楚的大诗人屈原么?”
“谢大王嘉赏,小臣正是屈原!”
怀王起身下殿,步至屈原面前,执手细细打量:“屈原,嗯,不错不错!久闻贤卿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俊朗不凡!寡人早知贤卿所作之‘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不仅文词清丽,更兼优雅动听,好、好,寡人喜欢!”
屈原初次入朝,便受怀王褒奖,信心顿时大增,随即从容不迫地拱手回道:“谢大王!可大王您有所不知,这橘颂之词,原是那日郢都破城之时,屈原为乐尹钟子仪钟大人而作;而为其谱曲传唱的,则是私藏宝琴的伯牙所为啊!”
怀王错愕不解,问道:“哦,屈爱卿是说,这首橘颂,原是为乐尹钟子仪钟大人所作?而那曲子,则是私藏宝琴的伯牙所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屈原就势怦然跪地,双手捧出一卷简牍,呈献怀王道:“臣有话说与大王,这是屈原的陈情表,还请大王过目!”
“陈情表?贤卿因何陈情?”
“小臣为乐尹钟子仪钟大人不平,为伯牙不平,为战死的楚军将士鸣不平啊!”
“屈原大胆!”——上官靳尚闻言,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又跳将出来叫道:“还懂不懂朝中议事的规矩?初次入朝,哪来这么多不平?大王啊!我看他这分明是藐视大王,也不把我们这些朝廷大臣放在眼里!……”
怀王阻止道:“哎!这是朝堂之上,上官大夫何须紧张,还是听人家将话讲完嘛!”
怀王从屈原手中接过简牍,重新归座道:“好好!屈贤卿你先平身,快起来与寡人说说,那日郢都兵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王容禀!”——屈原视上官靳尚如无物,起身从容奏道:“那日秦国白起乘我郢都城空虚之际,率军兵临城下,威逼乐尹钟子仪携琴入秦,为秦王演奏天子之音!钟大人他临难不惧,为保我楚国社稷、宗庙祭器,为保郢都满城百姓,免遭生灵涂炭,不得不忍痛与白起约法三章,白起这才罢兵回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