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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香侠34(下)
测谎计
易弱水问道:“大管家,你想想,那天晚上谁服侍过老爷?”
“咱府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百多口,要说谁服侍过老爷,不好说。”
“你可留意谁给老爷送过茶水?”
“我没在老爷身边,不知道。”舒彤摇头道。
易铁山虽居北方,却有饮茶之好。追查送水人,当问烧水人!随即唤来厨子周四。
易弱水问道:“铁头(周四的诨号),你想想,老爷被害当晚,你可给老爷烧过水?”
“哦,烧过、烧过。”
“大胆奴才!老爷待你不薄,你何故谋害主子?!”易弱水勃然变色道。
“你说啥?俺、俺只是个烧水做饭的,全靠老爷赏饭吃,打死我也不敢有那心思呀!”周四懵道。
“老爷被害你难逃干系!趁早供出幕后主使,二位少爷宽宏大量,还能给你一条生路。否则,哼!”易弱水恫吓道。
“我、我真的没害老爷呀!你可不能给我扣屎盆子啊!”周四一撇嘴,差点儿哭出来。
“别装迷忽啦!我问你,你有没有往老爷喝的茶水里下毒?”
“我……没……”
易小翞一把将周四拎起,怒掌掴道:“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居然暗害主子?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易弱水大手硬拦道:“铁头,还不快老实交代!你的雇主借刀杀人,你何苦代人受过?”
“少爷,俺、俺真的没害老爷!没人指使俺投毒啊!”
易弱水蓦起疑影:瞧周四的可怜相,不大可能是装出来的,当时情节会不会超乎度外?烧水(沏茶)人之外,会不会另有一个神秘的投毒人?思路一开,眼前一亮,急切问道:“再想想,烧开水之后……是你沏好茶送到这张石桌上的么?”
“不,不是我送的。”
“是谁?快说!”
“……”周四口张口欲言。突然,“嗖——”一枝冷箭疾射而来,不偏不邪正钉其太阳穴上,入骨三分。那周四惨叫一声栽倒,手脚乱弹……
变故猝发,院内登时大乱。易弱水、易小翀、易小翞、易小叛处变不惊,操刀在手,辨得箭簇来向,腾身上墙。见三条人影正朝东北方向逃窜,撒腿紧追。
约追四里多地,前方密林,人影倏忽不见。四兄妹利刃在握,在林中紧张搜索。
“哈哈哈……”背后霍然狂笑声起。“别找啦!人在这儿呢。”转身看,三条怪影尢立近前——正是人称“桃花大盗”(疑似)的司马画生、“吊眼仙狐”毛二六和“戳破天”仝万!——这仨赖货怎么跟脚狗一般,阴魂不散?
易弱水厉声喝道:“杀人偿命,还我家丁命来!”
司马画生冷笑道:“周四不该死么?此人吃里扒外,卖主求荣,如此卑鄙小人留之何用?”
“一派胡言。”易弱水挥刀便砍,与之混战一处。约一盏茶工夫,司马画生、毛二六和仝万腾身跳开,在密林中三转两转不见踪影。
细细思量,愈觉迷影重重。……周四是师父易铁山一家人的专厨,虽说烧菜做饭是把好手,可生性木讷,老实有余,机灵不足,很少围着老爷转。……那日晚间,师父收手罢练,口渴欲饮,肯定支派近人前往传话,周四烧水沏茶之后,传话人在返回路上往茶水里做了手脚……这个传话人会是谁呢?阖府上下一百多口,思来想去,无解。只是可以肯定,这个神秘的传话人是师父信任的人、周四熟悉的人,也是三合香会收买的人!显而易见,三合香会偷放冷箭除掉周四,就是为了杀人灭口,以保传话/送水人安全!
三合香会居然把手伸到眼皮子底下,想想真是太可怕了。有道是家贼难防,此贼隐于暗处,诡秘莫测,任其作为,必为心腹大患!
与易小翀计议之后,命人唤阖府家丁、杂役、护院、长工、短工、马车把式、丫鬟婆子所有人等在前院聚齐。易小翀不过脑子,直奔主题道:“……召集诸位来,只为查明老爷被害当晚,谁给老爷送的茶水?谁知情只管说,只要线索是实,本少爷赏银百两。”
环顾四周,雅雀无声,只有大的、小的、明亮的、混浊的、丹凤的、杏仁的、双眼皮的、肿眼泡的、一条缝儿的各式各样的眼睛瞅来瞅去。
“谁知情?快说!”连问两遍,无应。易小翀怒形于色道:“谁给老爷送的水及早承认,本少爷大仁大量,看在主仆情份上,网开一面,既往不咎;若不然,哼!……”“刷——”宝刀出手,寒凛凛钉在地上,“……可别怪本少爷不讲情面!”
依旧一片寂然。
“再问一遍,谁给老爷送的水?快说!知情不举,一律同罪。”
依旧无人吭声——恫吓失灵。
“敢做不敢当,真不是爷们。既然没人说话,本少爷只好费点儿事了。”易小翀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纸片来,交给易弱水。
依次分发,众人接过,无不持疑,却慑于肃杀氛围,不敢妄言。舒彤倒很随性,接过看,见纸片仅豆叶大,话中带刺道:“弄这物件啥用?擦腚太硬,写字太小,堵耗子洞正好。”
易弱水听出别样味道,回敬道:“没说叫堵耗子洞,大管家听少爷吩咐就是。”
随之,将易铁山遗像规规矩矩“请”于供桌之上,很虔诚焚上三柱香。易小翀恭恭敬敬连磕三个响头,祈告道:“爹,您老人家在天之灵慢走。请您老神灵显现,告诉孩儿谁是真凶。孩儿必报此仇,誓取凶手项上人头为您老人家祭灵!”
祭毕起身,命在场人等跪于灵前,将所发纸片衔于齿间,交代不许吞咽,不许双唇闭合,不许濡沫口水,不许用舌头去舔,须作淑女“月牙笑”状态。
众人依令而行,却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惜一干人等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庄稼把式,哪里懂得什么淑容月笑,只是咬紧纸片,咧嘴鼓腮,挤眉弄眼,带动五官挪移,脸皮乱跳,那模样甚是滑稽。
一时间,众人大眼瞪小眼胡乱猜想。却听易小翀清清嗓,当众宣道:“实言相告,诸位口中之物名为验真箔,乃琼燕帮秘制。上边涂有一种产自西域名为乌叶(音)酶的药物,但凡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心术不正之人的唾沫沾上一点点,即会留下信息。好啦,既然有人明面做人暗里做鬼,那讲说不起,本少爷有的是手段,有的是高招,有的是耐心!一旦查实,我叫你做人不能,做鬼不成……”
那年月,大户人家惩治下人极为严苛,堪比官府用刑。几个胆小的杂工惊得双腿打战,脸上的肉突突直跳。
稍顷,易小翀径入人群,信步游走,目光犀利如刀,刺得无人敢抬头。走近马夫黄四,逼问道:“黄四,老爷被害当晚你做什么去了?”黄四呜呜拉拉——嘴里有东西,说话怎会利落——含浑道:“大少爷,那晚小的在马棚里和赵头赌钱。”
“是么?”易小翀踱至赵头身旁问道,“赵头,黄四所言可是实情?”
赵头亦呜呜拉拉,惶恐道:“是、是、是,黄四所说句句是实,那晚俺俩掷骰子赌钱,当了小半夜,他还赢我十来个钱呢。”
“把验真箔拿过来吧!”易小翀接过一验,口水不多;搦过手来,观其手心,无汗。从迹象看,不带说谎的样子。
——说穿了,这是原始的测谎之法,其原理为:但凡说谎之人,大多作贼心虚,忐忑不安,心跳加快,口水较多,手心出汗。倘若试纸(验真箔)上口水涟涟,手心出汗,说明他/她扯谎;反之,说明他/她没有扯谎。至于宣称验真箔为琼燕帮秘制,其上涂有一种产自西域名为乌叶(音)酶的药物,一验可辨善恶,无非故弄玄虚、有意放出烟幕弹(那年月没这词)而已。
话说简短。盘问、验证结果出乎意料:在场之人都是清白的!
二番测谎。将众人引至别院小木屋前,吩咐依次进出(测谎),宣称在盘坨山借得灵猿一只,双目四瞳,火眼金睛,善辨真伪,嫉恶如仇,但凡藏奸作恶之人在它跟前走过,定会被抓破脸皮。为顾全面子,须用红绫蒙上眼睛,以免被灵猿抓瞎云云。奉劝“吃里扒外小人”再莫心存侥幸,及早坦白,以求从宽处置。
众人支耳听声,焉能不知言外之意:从小木屋里走一圈出来,凡是蒙眼的红绫叫灵猿扯下来的人,当是“吃里扒外小人”无疑!一时格外吃重。
依次测验,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的人解下红绫,无不如释重负,渐次聚起堆来,窃窃私语。只是声音不大,外人听不真切。易小翀一脸板正,并不理会。轮到舒彤。易弱水道:“大管家,请吧。”舒彤接过红绫,扎紧蒙住眼睛,慢慢移步前行。许是上了年岁,腿不灵便,舒彤张臂摸索走出七八步,身子一晃险些颓倒。
易小翀忙趋前搀住,嘘问道:“老管家,没事吧?”“没、没事。唉,蒙眼摸黑连路都走不稳当了,真是人老不中用、马老不中骑啊!”且叹且行,续行三四步身子又打晃起来。易小翀忙又搀住,关切道:“老管家,身子是不是不得劲儿?”
“没事。唉,人老好比节气到,谁也挡不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啊!人老髓先败,人老腿先衰,没法子哟。”舒彤摇摇晃晃,愈显虚乏不堪,忽而嘴角一歪,涎水漓拉下来,正滴在易小翀袖子上。
易小翀素有洁癖,又是新换衣裳,见状连连皱鼻子,主张道:“老管家年老多病,腿脚不便,这回(测谎)就免了吧?”
易弱水驳道:“不可!事实真相未明,谁都不能避嫌……”
“那……这蒙布就别戴了吧?”
“不!这是规矩,谁都不能坏了规矩……”
那舒彤虽说一副病恹恹模样,可耳朵好使,火气挺大,一听这话,莫名其妙犯起别来,一把扯下红绫蒙布,挟枪带棒道:“你说啥?规矩?!大少爷、二少爷都在,易府啥时候轮着你一个外人定规矩啦?你算哪门子客?”
猛地撂出这么一句,直如当头棒喝,一下子把易弱水打懵了。良久,易弱水悻悻道:“大管家,我说的规矩,只是叫蒙上眼睛,没有别的意思。大家只有按我说的办,才能查出内鬼,揪出黑手……”
“哦——,你、好小子!我老头子大半辈子都在易家,我开始伺候老爷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我在老爷鞍前马后几十年,对易家忠心耿耿,大伙儿谁都能为我作证!你小子居然怀疑我不干净!”舒彤怒气冲冲,慷慨陈说。
此言理直气壮,无人置疑,众皆投来同情乃至怜惜的目光。只是人老拔扈,有人瞧着不顺——易小叛抢前道:“大管家,别倚老卖老!人老马老不值钱,别说当差几十年,就是当差一辈子,该是下人还是下人,该是奴才还是奴才!易弱水的‘易’是老爷赏的,易弱水是老爷含辛茹苦养大的、手把手教大的,再怎么说也是半个儿,轮不着下人吹毛求疵!”这大小姐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语出辛辣,丝毫不顾脸面。
舒彤闻言,如遭重击,身子猛地一晃,脸色陡变,双手赶紧捂住胸口。那红绫蒙布滑落于地。易小翀焉能无视,劝止道:“小妹,不可无礼!老管家在咱家操持几十年,是咱家的功臣,咱爹在时从不下看,从不慢待,你怎可如此不敬?!”
“功臣咋啦?是功臣就该倚老卖老,不听管教么?”
“你……别忘了咱兄妹几个都是老管家一手抱大的,别说话不知轻重!”
“哼,这就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就这性子,改不了!”易小叛油盐不进,毫不听劝。
舒彤毕竟是经受过摔打的人,几句逆耳之言还是扛得住的,静持揉按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来——身在近旁,何能装聋作哑,遂道:“唉,马老不值钱,人老讨人嫌,怨我老头子嘴碎,不该多管闲事,叫恁兄妹呕气拌嘴——我不是人,我戴、我戴,这总行了吧。”赌气也似的系好蒙布径向木屋而去。
易小翀恐其跌跤,随后趋至,搀老胳膊引导前行,陪同经历二番测谎。少当家的善待下人如此亲厚,惹得众人刮目相看,窃窃私语。
少主子待老仆如此恭谨,后文有交代,在此不提。二度测谎说破了也是一计:声称灵猿善辨真伪,但凡藏奸作恶之人走近就会挨抓破相只是耍诈而已。小木屋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双目四瞳、火眼金睛、善辨真伪的“灵猿”,而只是一只只会挤眉弄眼、敲锣上竿、土头土脸、无一神能的毛猴。扯谎之人进得木屋之后,两眼一抹黑,难免内心空虚,唯恐破相,不自主用手护脸,所以凡是被预先安插在暗处的“眼睛”看到有护脸动作的人,都难逃嫌疑!
测谎结果出乎意料——从木屋里出来的人,都没有下意识护脸的反常之举!
想不到二度测谎又以失败告终,易弱水不由心生疑窦:神秘内鬼何以潜藏如此之深?!看来,易家大院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藏龙卧虎,想要挖出内鬼,绝非易事!
欲知内鬼何时现形,且看下回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