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影随形的朋友
家里陆陆续续有了9个孩子,这可是一张张急需营养贴补的嘴啊!何况九个姊妹们几乎都是相差2岁,俺和最大的姐姐年龄几乎差距20岁。在70年代中期还是生产队的那个年代,物资的贫乏和农村的贫瘠,是现在的儿童无法想象到的。
我最初的童年记忆里,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饿”,那是我童年如影随形的朋友。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吃东西”。只要能吃,都想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在我们家的锅碗里,基本所有能吃的野菜都吃过,几乎所有能吃的树叶都吃过。当我现在给所教的班级的孩子们吃柳絮、吃杨絮、吃槐花、吃枸树芽、吃杨树叶、吃榆钱时,他们兴奋、好奇、满足地直呼好吃过瘾时,我知道这些他们稀罕无比的事物伴随着俺整个的童年。不是太好吃了,是我能吃的就是这些。因为糖啊、鸡蛋糕啊,麦乳精啊,奶粉啊,甚至是苹果、桔子、梨对俺来说都是一年也不见得能吃上一次的奢侈品。你们现在经常吃的肯德基、麦当劳、德克士啦,俺连听说过都没有。
我的童年的记忆和故事里,最多的故事都是关于吃的!几乎都是围绕着吃的。虽然说起来很俗,但是最真实的。这是属于我的世界里的真实的故事。
就说普通的糖吧,一年中想吃到,就只有三种机会,一个是过年时大年初一到各个家里拜年磕头,每家的大人都会在你磕完头后热情地给你一把糖。那接到糖的快乐比现在的孩子考试一百分还高兴。
第二个机会是遇到有人家结婚,在把新娘子娶到家里举行结婚典礼时,等管事的进行完所有的仪式喊送入洞房时,会有人向众人撒糖,那时的俺早就挤在人群中间,眼睛直盯着准备撒糖的人的手,脑子里只顾判断撒糖人即将撒糖的方向,连腰都是弯着的,做好了随时捡糖的准备。至于管事的司仪说的啥内容俺就不知道了,唯一想听的就是“送入洞房”这四个字,因为这个时候我想要的东西才会变魔术般出现。其实一次婚礼也捡不到几颗糖,因为大家都在积极准备着抢糖,短短几秒,有能会抢到几颗呢,能不空手都是幸运了。
第三个机会就是每年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一,俺们村西的大伾山上会有整整一个月的庙会,说起庙会,真是俺们浚县人,尤其是山附近周围十几个村民的福气。大伾山的庙会从明朝初期就开始了,被称为华北最大的庙会,还被外国人成为“中国老百姓的狂欢节”!每年吸引着河南、山东、河北、山西等附近省、市的老百姓来参加庙会,每天都有不少于30万人的流量。真算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尤其是正月初九和十六,各个乡镇村庄的社火文艺表演群集大伾山朝山进贡,许愿还愿。人流如织、络绎不绝。好像是1984年的正月初九还出现过因看社火表演挤死上百人的现象,当时吓得我爸妈到处寻找我的身影,俺因为只想着咋弄到好吃的根本就没心思去看社火才幸免躲过那次灾难。但官方从没有提起过这次事件。从那年起每年的正月,浚县的公安、武警、保安,包括驻地军队基本上都忙在维持交通秩序上了,县委和县政府还专门成立有正月古庙会领导小组,下设好多具体的管理机构,这在中国其他县是从来没有的事。
每天庙会上俺和俺的小伙伴们就会趁机出动,主动帮助搀扶那些年纪大、腿脚不好的朝山老太太上坡、登山,饥饿和欲望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娃也顿时变得大胆了。当然不会免费学雷锋,等帮她们到了目的地,就会乞求她们给糖或者其他食物,也算是有偿服务吧。不管是心甘情愿接受帮助还是被动被帮助,几乎帮过的人都不好意思拒绝。谁好意思和小孩子计较啊。庙会上来的人都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来亲近神仙神灵的,祈祷好运好福的,心情和心态都会显得格外的好,所以几乎是有求必应。就在那时,我看到和体会到最多的是人的善良和宽容。运气好的话,遇到有钱的老太太,还会给少许毛票,一分、两分的硬币。得到的人欣喜若狂,没得到的羡慕的恨不得把山上的石头都变成钱。
大伾山的正月是俺一年中最向往的时刻!也是俺一年中唯一没有感到过饥饿的一个月。有关庙会上的众多故事,让我慢慢给你诉说。
九个孩子的家庭,对于缺衣少食的父母来说是他们每天发愁和需要面对的头等大事。关于饥饿的体会她们比我更深刻!
我父亲没有文化,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父亲在他刚出生,俺的奶奶就因为他难产而死了。爷爷不久就再娶了,生下了俺的姑姑和叔叔。
日本人侵略到我们浚县是1938年的3月,为了拉拢人心和彰显中日亲善,在县城东街俱乐部举行了一场青少年运动会。年幼无知、饥肠辘辘的父亲为了得到奖品,硬是光着脚在铺满煤渣的操场上参加了比赛,最后获得了5000米冠军,奖品居然是一个锅盖大的面饼。日本人把面饼从中间掏空挂在父亲的脖子里,那年父亲八岁。
获奖后的父亲没舍得吃一口就跑着回到家,把饼交给了奶奶,读过私塾的爷爷知道原委后狠狠地打了爹一顿,只骂爹没骨气,丢了中国人的脸。
饥饿时给你的记忆总是最深刻难忘,以至于每到我们浪费哪怕一丁点粮食时,父亲就会给我们讲这件事。
每次吃馍,父亲总是双手捧着馍来吃,生怕有一粒馍渣掉在地上,这个动作成了我对父亲最难忘的记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姐早早就开始作为大劳力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大哥学习优异,15岁就抽到生产队做团支部书记,善于算账,十七岁被县财政所下放到我们村劳动的所长赏识,推荐到县财政所做杂工。大哥曾多次每次下大雪把从我们村到县城东关的路扫干净,那可是足足有6里远啊!那个时代的人学雷锋热情不是我们现代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大哥的勤奋踏实、聪明能干得到了领导的信赖,成了财政所的会计,后来财政所一分为二,变成了县财政局和税务局,大哥成了税务局一名正式的员工。靠微薄的工资来资助贫寒的家庭。
我出生时,二哥、三哥都长成了十五六的大小伙,家里实在没足够吃的养活更多的孩子,有人给父母出主意让他们当兵,让国家养活他们。当时正是中越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许多懂得国家形势的父母都不愿意让孩子当兵。爹娘无奈,只好让他们报名参军。幸亏他们俩个头都不低,幸运地获得参军的资格。更幸运的是,二哥分到了南海舰队,在三亚的榆林基地做雷达兵。三哥分到了沈阳军区抚顺一个高炮旅做军医。这极大了减轻了我们家吃饭的压力。
俺们村世代修称,父亲虽然没文化,但天资聪敏,善于学习,12岁就学会了修称、做称的本事,连年过七旬的爷爷都夸这孩子不是孬种!
父亲对土地的痴爱不亚于爱自己的孩子,总是把土地精耕细作,耐心呵护。他总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去地里除草,俺几次问他为啥不天凉快的时候再去,他说:“天热的时候去,锄一棵草就死一棵草,太阳光毒辣,草直接就晒死了,要是凉快的时候锄,有的小点的草过几天又活了。这叫一遍清,不费二遍工。从那时起,俺理解了“锄禾日当午”的真正含义!
爹还很快学会了果树的修剪和嫁接,村里的苹果园、菜园后来就直接交给他管理。
农民最佩服的是会种地的人,所以他们送父亲一个外号“行孬”!这是对一个庄稼人最高的荣誉!村里的年轻人知道我父亲真名的几乎没几个了。他们只知道“行孬叔、行孬爷”!
俺小时候对父亲“行孬”这个名字很反感,总是觉得很土、很俗、很掉渣、很丢人!等俺上了初中在语文课上明白了词后所蕴含的意思后,对父亲肃然起敬!
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尤其是1958年到1961年三年的自然灾害时期,饥饿笼罩着大家。光靠挣工分远远不够填饱全家人的肚皮。父亲就挑着将近200多斤的担子到外地做称、卖称,往东最远到过山东的东营,往北到过河北的邢台,往西到过陕西的延安,往东南过黄河渡船到过开封和兰考。
因为有一次从封丘过黄河渡船被赖人劫财而幸免没被扔掉黄河里,同船的寺下头村的两个做称的就葬身了黄河。索性从此再也不敢过黄河去开封了。毕竟家里还有一大群孩子需要他每天拼命劳作来养活。他发现山西、陕西山沟里的人实在淳朴、善良好客。从1958年到1973年的15年间,父亲每年下了正月就出远门,到腊月春节前才回来。挑着近200斤的担子走遍晋陕两地的山山水水、坑坑凹凹,翻山越岭、走家串户卖称。有许多时候原材料用完了,他就就地取材,用当地的山木和铁块、石块、甚至鹅卵石做称。有些人家没有现金,就用当地的炒面、粮食抵當。再在其他地方把粮食变卖为现金。在延安时还登过延安著名的宝塔,可惜当时没有照相留念。俺的愿望就是有机会去延安,到宝塔上追寻父亲走过的路!
饥饿的欲望像一条长蛇一样紧紧不放地缠着我的心,俺每天都不由自主地、无数次地去幻想好吃的东西。想得自己的口水都流出来了还不为所知。甚至把口水还偷偷地咽到肚里。
想得最多的当然是我们浚县最有名的几种名优小吃,比如道口烧鸡啦!五香麻辣野兔肉啊!吴二锅花生米啦,石子馍啦,牛肉夹烧饼啦、油炸麻虾等等,但这些都是俺见过、问过香味,但都没吃过。所有对于这些特色名吃美味的感受,都是听别人讲和看着别人吃陶醉满足的样子时而在我有限的想象中体会到的。
但我最想吃的是东街文治阁东路南的张记烩面馆的羊肉烩面。
为啥对羊肉烩面情有独钟,念念不忘呢?
你听俺慢慢讲来,我们村里紧挨着大伾山,村东北还有凤凰山和紫金山,虽然说是历史名山,但历史却在上世纪60到70年代在无知的人们面前开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玩笑。
大伾山在1983年以前没有得到保护,反而在1958年“破四旧”和大炼钢铁期间得到了无法弥补的严重破坏。山上许多建筑精美、艺术精湛的神像、石像、庙宇被无情地拆掉。天宁寺里原本有两口两米高、1000多斤的铁钟也敲碎了一个,留下一个小的,近600棵脸盆粗有着近千年树龄的柏树被砍伐掉当木柴炼钢铁、造船。山的四周各个村里的生产队也用炸药开山劈石粉碎石籽、烧石灰搞副业。村民们挖石块敲碎按大小过筛,作为修公路、搞建筑的材料卖到附近县市挣钱。
处处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快步走进共产主义社会的繁荣情景。我们小孩子也不闲着,家家户户养羊在山坡上放羊,等养到年关,好卖了羊作为过年的开销和新学期的学费。
家里的羊爹娘看得更是金疙瘩一样的宝贵。弟兄多,爹娘吃了一辈子没文化的苦。俺爹因为劳动干得非常好,当过生产队长。还是因为出色,曾经有公社干部有意让我爹当大队副支书的提议,但被俺爹没文化的自卑心给拒绝了。爹怕自己不会写字和说话让人笑话,知趣地推辞了。如果爹真有大寨陈永贵的勇气和胆识,在那样一样疯狂的时代,或许就是第二个陈永贵呢。但历史不会重演,也不会听俺的想法去发展,只能让后人评说了。
于是我和几个哥哥,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放羊。夏天天热,要天不亮早早上山放羊,晚上很晚才下山回家。我们村里羊最多时比我们村里的整个人口还要多三倍,一只只羊像粒粒珍珠镶嵌在大伾山的山坡,又似一朵朵流动的云。羊的膻味充满了整个村子,每天早晚羊的叫声成了我们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在冬天来临之前,在夏天都要拔健壮娇嫩的青草用小推车拉回家精心地晒干,堆成垛储存起来,等冬天下雪了羊没吃的时候作为饲料救急。尤其是羊养的多的话就是一件繁琐繁重的劳务。我家最多时养过近30只羊。一到冬天的晚上还要提心吊胆地防止小偷偷羊,甚至睡在羊圈旁。越近年关越紧张。我爹有时实在放心不下,干脆早早把羊卖掉。
羊,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伙伴!成了我快乐和忧愁的发源地!
因为我从记事起认识的第一个动物就是羊,羊的叫声是我音乐的最早启蒙。我的许多生理知识都是通过羊学到的。我自己都在山上放羊时遇到母羊生产小羊而去接生小羊获得成功。对羊的喜爱和尊重超过了一切。因为羊是俺家和我的希望和最现实可行的依靠。
但直到我长到了10岁,我没吃过哪怕一丁点羊肉。每天闻到的羊的膻气倒无处不在,甚至身上大老远都能闻得到。因为羊都被卖掉换成钱了。
无数次经过飘着钻鼻香味的羊肉烩面馆时,俺我心都被热气腾腾的烩面给勾走了。
最可气的是,每家的烩面馆总是把做烩面的大锅放在店门旁窗户处最显眼的位置。烩面的香味会飘荡在整个大街。这种诱惑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抵挡得住的。更何况是饥肠辘辘、善于想象的俺。
那是一种痛苦刺心的折磨。深深地烙在俺童年的字典里。
吃一碗劲道、粗长、汤白,滚着鲜嫩羊肉,撒着翠绿芫荽叶的羊肉烩面成了俺当时最大的梦想!无数次出现在俺的梦里,浮现在俺发愣的回味中!
俺日思夜想,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断地想一切能吃到烩面的方法。想让父母买一碗的办法连想俺都没敢想。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想办法弄到钱。一碗烩面的钱。俺打听了无数次,小碗两毛,大碗两毛五。
两毛钱成了10岁的我当时最大的无法翻越的一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