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去打工
过完破五就是初六了,看着各家各户村街头巷尾阡道陌路扛着大包挎着小包拉着行李箱急急匆匆慌慌张张气喘吁吁往外走的人三三两两哩哩啦啦无穷无尽,红麦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又该打工去了。
一想到打工,红麦就没话了。
年前,拉着红麦的面包车一路上不断有人下来,等真的到什集镇的时候就只剩下红麦一个人了。按说,坐在后座的红麦拉开车门就可以下去了,可是面包车太旧了,一边的车门坏了根本打不开,另一边的车门虽然能打开,但很费力气,不过从外面打开的话要好一些,因而司机从驾驶台打开车门跳下来,从外面拉开了车门,对红麦说,下来吧,到了。
红麦却没有动,仍像刚才那样稳稳地坐着。
按以往的经验,客人都会迫不及待地下车的,见红麦无动于衷,司机有点意外,以为红麦没听清,就又说了一遍。
红麦还是稳如泰山地坐着。
司机愣了愣,笑了,说,咋?还没坐够?我的车坐着得劲吧?要不我拉着你再到县城转一圈?
红麦这才吸了吸鼻子。
司机看着红麦动了动,仍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一下被搞得摸不着头脑了,不觉直愣愣地盯着红麦看起来。
红麦吸了吸鼻子,再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
司机迟疑了一下,犹疑地问,咋了?
红麦这才说,别吭气,叫我好好闻闻老家的味儿。
司机又是一愣,歪了歪头,好半天吞儿地一声笑了,闻味儿?老家就这样,又不是大鱼大肉,橘子苹果,还能有啥味?
红麦吸了一会儿鼻子,才陶醉地感叹说,真好啊!你是不知道,在家的时候我也没觉得家有啥好,这一出去就觉得家亲了啊!
司机就嘿嘿地笑了,停了停,才说,叫你的钱交了吧,交了钱赶紧回家吧,说不定你家的人都在等着你哩。
红麦这才想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忙把钱掏出来交过去,抓着车门准备下车,没想到脚尖刚一踩到地,一股电流就从脚底板噌地直窜上来,刹那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旮旮旯旯儿都酥软起来,直到早就等在一边接她的老公全喜叫她才挺了过来。等回到家的时候,红麦又觉得异样起来,不光浑身软,还觉得暖和,不光老公全喜,闺女艳艳,儿子维维,公公婆婆,就连一切的一切都可亲可爱起来,家里的红砖院墙,院子平整的地,灰不溜秋的楝树,黑不拉几的石榴树,有些年头的鸡窝,一只找食吃的母鸡,几片黎色白色黑色的鸡毛,房墙橛子上挂着的一串红得着火似的辣椒,堂屋掉了漆皮的桌子,重新接了一条腿的椅子,退了颜色的塑壳暖水瓶,脏兮兮的玻璃茶杯,土里土气的菜坛子……
全喜也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了,不觉地对她客气起来,当然她也不觉地对全喜客气起来,惹得闺女捂着嘴直笑,咋回事啊,弄得跟待客的样。两口子这才恍然了,转脸照旧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全喜也是跑前跑后亲力亲为忙作一团,连饭也不让红麦做了,还破天荒地把饭端到了红麦跟前,弄得红麦只发愣怔。
打这以后红麦就一头钻进年里,像一条从桶里放归池塘里的鱼一样,尽情尽兴舒舒服服优哉游哉地摇摆着漂亮的尾巴,忘乎所以地游荡起来,一忽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沉下去,一忽儿浮上来吐一串气泡,猛然打个挺儿,甩个水花什么的,不知不觉年就尽了,一搭眼才蓦然发觉池塘里的水竟然快要干了,要是不赶紧再找个新的地儿的话麻烦就大了。可是,池塘实在太舒服了,张三李四鸡毛蒜皮犄角旮旯全都熟得透透的,乍一离开真的万般难舍啊!然而,事实却是非得离开不可!
红麦一想到又要去打工远离老家,心里就打怵,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耳朵时不时地就会嗡嗡起来,尤其叫她难以相信的是以前没出去打工还没觉得啥,现在一旦出去打工开了头就像织布拴住了头儿一样,根本无法预料啥时候才会结束。
然而,全喜已经默默地做着准备了。先是跟一条襟的兄弟赖货定日子,再是到破五的时候又不吭不哈就把带轮子的皮箱买回来了,粉红色的,很好看。皮箱上有密码锁,不用钥匙,本来很方便的,可密码容易忘,用起来反而没那么方便了。全喜心细,另外配了一把小锁,带两把小钥匙。锁是黄铜的,却不是普通的方形,而是圆形,显得很轻巧很别致,叫人一看就喜欢。
去年红麦要出门的时候全喜就要给她买这样的皮箱,说是买着贵用着方便,划算!红麦嫌贵说啥也不让买,最终才在全喜的坚持下让了步买了一个提包。红麦开始觉得有个提包用就已经很破费了,用着也很不赖了,没想到真让全喜说着了,用起来真的很麻烦。比如说,走路的时候,皮箱拉着就能走,又轻省又方便,尤其是急赶路的时候更是明显,换成提包就另一番样子了,不得不掂着死沉死沉的不说,还碍手碍脚的,有时候真恨不得踢上两脚,再远远地扔了。再比方说,皮箱放在哪儿都不占地方,竖着,平着,仄楞着,都行,提包就只能平着,矮矮的一坨,占地方不说还咋看咋难看。红麦后来好多时候都后悔不该不听全喜的,可后悔已经无济于事,只好凑凑合合地用,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
红麦见了心里很喜欢却高兴不起来,等全喜谝功地问她好看不好看时,脱口说道,我不走你安生不了是不是啊?
全喜的脸白了一下,说,看看,你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谁又没撵你,你生啥气啊?
红麦说,我没生气。
全喜说,那你使恁大声儿弄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耳背听不着?
红麦说,我不想出去呀!
全喜没想到红麦会这样说,怔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呗,还值得你这样。
红麦说,我不出去,谁挣钱啊?都不挣钱,咱吃啥啊?喝西北风啊?
全喜就瘪了头不吭声了。
等真的到了要走的时候,全喜很想帮红麦收拾收拾,又怕红麦受刺激,想帮不敢帮犹犹豫豫湿湿黏黏忐忐忑忑的,惹得红麦叫起来,我都快走了,一走就是大长一年,你也不来帮我拾掇拾掇,想咋的啊?
全喜忙赔了笑,说,不敢咋的,你叫我咋拾掇我咋拾掇,都听你的,中吧?
红麦说,你不是个人啊,没长脑子啊,啥事还得我安排啊?
一旁的闺女艳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妈,我咋看你跟要出国访问样啊?
全喜得了台阶忙笑着接口说,是啊,您妈出门一年了,又去的是大城市,不管咋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长本事才怪哩。
说得红麦没忍住,吞儿一声笑了。
日子定在初七。本地有七不出八不归的说法,是说逢七的日子不宜出门,如初七、十七、二十七,逢八的日子不宜回家,如初八、十八、二十八。照此说来初七出门是很犯忌的,可是没办法,因为按照往年的经验平常日子出门的人太多了,不是赶不上车就是车上太挤,人没地方待,东西没地方放,走不得留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坐不得站不得,受罪死了。活人咋能会叫尿憋死,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万般无奈只好选了这个日子。犯忌谁都知道,也都很忌讳,既然选了就是迎头撞了,能不能撞得过谁也不知道,只好安慰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本来怎么都不该选初七的,沈翠毅然决然就是要跟着两个姑一块儿,可沈翠年前二十八才结婚,人家小两口新婚燕尔正热乎的时候,突然就往外走,怪不像话的。按说还可以往后推几天的,比如过完正月十五。可是年前刚刚找了个新厂,工钱不低,条件不错,最重要的是还男工女工都要。这样的机会说是千载难逢也不为过,自然打工仔都挤破了头,可惜招的人数有限,不是谁想去就能的。红莲灵机一动,想先报上名占住名额,没想到人家厂里也不傻,不给报名,进厂才算数。这样以来就只好早早进厂了,要不然错过一时就会错过一年的,那就亏大发了。既然等不得就只能动身,反正早走晚走都得要走,晚走不如早走何必晚走哩?
过完初六就是初七。要是在以往就得像过去那样在车站、路边等车,等到哪辆车坐哪辆车,等不到就只能继续等,至于最后能不能等到车除了老天爷谁也不知道。今年就不同了,红莲在打工的地方待得时间长了,也混熟了,不光工厂,老乡,还连往返老家的客车都摸熟了,就要了客车上的电话。这样,出门也好回家也好就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不知就里的傻等了,只要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就妥了。初五的时候红莲就让赖货跟客车联系了,说是已经排满了,最早也得等到初九才会有座位。
红莲没想到初七竟然还会有这么多人外出,一下就急了,初九黄花菜都凉了,还去个屁呀!不由分说从赖货手里抢过来手机说,你咋说话不算数啊?
客车老板说,我咋说话不算数了?不是给你安排了吗,初九?
红莲突然问,今儿个今儿啊?
客车老板说,过年过迷了吧?今儿个不是初五嘛。
红莲就火了,说,年前回家的时候你咋说的啊?啥时候叫啥时候安排,也就是说初五叫就得初五安排,是不是?我现在不叫你为难,不用安排今儿个的事儿,而是往后安排,好叫你有个准备,你咋就不给安排了?
客车老板说,不是没给你安排,是给你安排了,初九。
红莲说,初九个屁!初七!
客车老板说,初七不中,大姐!
红莲说,不中也得中,就初七!
客车老板说,大姐,初七真不中!
红莲说,我就要初七,非初七不中!别的我不管!
客车老板迟疑了一下,问,您几个人啊?
红莲说,五个!
客车老板说,那,到时候看吧,真不中了,还得初九……
红莲说,初九初九,你跟初九咋恁亲啊?就抓住初九不丢了!
客车老板笑了,说,那要不初八吧……
红莲不依不饶说,初八个屁,就初七!
客车老板说,我理解你……
红莲抢白说,理解就对了,我就要初七!就这了!初七见,我挂了。
因为客车老板没有十成的同意,赖货就有些担心,把老婆红莲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红莲就有些不耐烦,说,看啥看?
赖货就笑笑说,看你啊。
红莲说,看我弄啥,又不是没见过?
赖货说,不是看不够嘛。
红莲也笑了,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废话!
赖货向沈翠吐了一下舌头,这才扭过头说,要不,再问问人家吧,别到时候……
红莲瞪了他一眼,说,滚你的!
赖货的担心其实也是大家的担心,见红莲恼了谁也不敢再吭了,就假装着客车老板已经同意了,不再提这一章,开始说些别的。
去年去的时候带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现在带的就只有随身用的,按说行李不会多,可是沈翠刚结婚又带着丈夫单刺猬,自然会带不少东西,行李就又多起来,好在全喜骑了三轮车带着送他们,走起路来还是轻快了不少。
约定的地方很快就到了,赖货一看就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客车还没来,地上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有带大包小包行李的,也有随身带点当用东西的,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时不时不约而同地瞅瞅远处,显然都是像红莲一样跟客车老板联系过约好了的。
赖货忐忑起来,就要扭过头去看红莲的当儿忽然发现大家都在齐刷刷地看着红莲。
红莲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却头都不扭一下,径直向一个一脸轻松快活客车老板模样的人走过去,大气凌然地问,车啥时候来啊?
客车老板说,马上就来,先等会儿。
红莲问,马上是几点?
客车老板说,别急嘛。
红莲说,不急就不出来了,年还没过完就慌着往外走,能不急吗?
客车老板笑了,缓了口气说,你看,人家比你来得早的都不恁急,咱也稳稳神。等车一到,人一上车,立马就发车,全速前进,肯定不耽误你明儿到厂里吃清早饭。
红莲警告说,你说的啊!
客车老板大包大揽地说,我说的,要是耽误了不光一分钱不跟你要,我还请你的客!
红莲无话可说就回头对赖货说,等着吧。
客车老板这才问,你是……
红莲就瞪起眼来说,初五就跟你定了的,咋的?忘了?
客车老板嘴里问的是红莲眼睛却看着赖货他们,您几个人啊?
红莲说,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客车老板想起来了,说,初五你打电话的时候我给你安排的是初九,既然您今儿个来了,我就不再说没下您的米的话了,等车来了坐着看,要是有位就拉您走,要是没有位我也没办法。说着话,他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诉红莲,先来后到,得按次序来。
红莲不理会,只管问,多少钱啊?
客车老板说,一个人三百。
沈翠插嘴说,咋恁贵啊,回来的时候才二百四哩,坐火车才一百出头哩。
客车老板不高兴了,根本不解释坐火车的麻烦,直截了当地说,那你坐火车嘛,又没谁拦你。
你别吭气,听我说。红莲扫了沈翠一眼,转过头来对客车老板说,你不能见风涨啊,便宜点,老客户了哩。
客车老板笑说,你看,这恁些人哪个不是老客户啊?都非赶今儿个走不中,我有啥办法?
红莲知道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刚才那样说只是想缓和一下沈翠插嘴惹得客车老板不高兴的气氛,看缓和得差不多了,就问,俺五个人多少钱啊?
客车老板说,大整账好算得狠,一千五嘛。
红莲就对赖货说,叫钱给他。
客车老板却不收,说,你先别慌哩,收了你的钱就得拉着你,这恁些人我看一车够呛!
红莲急着交钱就是想占个理,看客车老板不收,顿时慌了,从赖货手里把钱要过来往客车老板手里一塞,说,你点点,一千五!
客车老板没办法,只好收了,嘴里却说,我先收着,真到时候拉不着您,再叫钱退给您。
红莲听得更慌了,说,退啥退,窑里头倒不出来柴火,染缸里倒不出来白布,蒸笼里倒不出来大米,知道不知道?做生意哪有见钱不亲的啊?见钱不亲你还做啥生意啊,是不是?
客车老板看着红莲笑了,说,你真能说。那好,我给你开个票吧。
红莲知道客车老板嘴里的开票不过是个交了钱的凭证,根本不是正经八百的车票,但已经顾不上了,再说,就算拿到正经的车票又有啥用,根本没人替她买单,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坐上车,能到新厂子,能挣到更多的钱!否则,一切都是白搭!就说,开不开票无所谓,你知道俺五个人都交了钱就中了。
客车老板还是坚持开了票,嘴里说,开票还是要开票的,要不就乱了。
赖货接过来客车老板开的票一看,只见一张窄窄的白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五人,又感叹又可笑,但又不敢发作,只好仔细地折了折珍宝一般揣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