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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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叮铃铃铃铃……”

是电话,但并不是熟悉的铃声。和刘胖子的那几台复古的座机不一样,这串声音里没有电子蜂鸣器鸣响时千篇一律的尾音。清脆的铃声包裹着千变万化的泛音,是一种实打实的声响,像自行车铃和机械闹钟那样。

耳边的铃声持续不断,越发清晰,弹簧滑过铃盖时产生的高频杂响扰得陈相脑仁疼。于是他猛地起身,一把捞起电话听筒。

“喂?”他语气烦躁。

电话那头沉寂了两秒。

“怎么了?吵到你睡觉了?”

脑子里的毛线球瞬间被解开,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张瑾玥的声音,虽然更加纤细和轻柔,但他认得她尾音里那股特有的轻盈,像是轻轻弹拨一架刚润过弦的竖琴。他从小听到大,不会认错。

于是他激动地喊出声:

“妈!”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还没睡醒呢?知道你最近总值夜班觉睡不够,但也不能干睡觉不吃饭呐。晚上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杂鱼汤,趁热吃,放凉就不鲜了。今天买的鱼不太好,都是鳓鱼和青占鱼,刺多,你……”

张瑾玥说了很多话,但陈相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头脑中全是查帕卡巨大的17级风圈和诡异的预报路径,于是径直打断对方,“妈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呐。你怎么了,这么半天了还迷糊呢?你想咱妈的话,等你休假了我陪你去给她上个坟,你们好好说说话。”

“妈你现在赶紧离开家,打个车往西头走,哪地势高去哪里。华都汇那里就不错,你随便找个酒店住下,我一早就去接你!”陈相语气急促。

“你说什么胡话呢?你没身体不舒服吧?头疼不疼?咱楼上王阿姨的老伴前阵子晕在家里,一醒来就满嘴胡话,医生说是脑梗。”

“我没事。妈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直接给你叫个车,你赶紧从巷子里走出来。雨大,小心点。”陈相一边说,一边掏手机,可裤兜空空。

“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好好的天气,哪里有下雨,莫不是你们预报又出错了?错就错,老天爷的心思没人能猜,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呦,快到3分钟了,我不跟你说了。鱼汤里刺多,你慢点喝。保温杯里是凉粉草,趁早吃,否则不冰了。挂了啊。”

电话里细腻而温婉的声音被单调的嘟嘟声取代,陈相像没有察觉到一样,依旧僵硬地举着听筒,对着眼前熟悉的桌面发愣。

宽大厚实,简练朴素,紫黑色的天然木纹散发着沉稳的光泽。这正是台里的那张老古董,只不过看起来要新很多,而且没有垫玻璃板。

桌子很大,左上角堆着厚厚一摞二开纸,被一本破旧的书压着,书脊上的字几近被磨光,隐约能看出“现代天气学方法”这几个字的轮廓;右上角散落着好多根长长短短的铅笔,笔头处有刀削的痕迹,几块白色橡皮点缀其中,橡皮头黑得像碳。

他右手边摆着一个红色的网兜,网兜箍着一个方形的铝制饭盒和一个圆形的保温杯。而面前,是一个台古董到不能再古董的电话座机。大红色塑料外壳布满划痕,尤其是圆形拨号盘的下方。拨号盘里的数字贴纸已泛黄。

手里的听筒沉甸甸的,陈相把它放回原处。听筒把手油得像镜子一样,能反射出房顶的灯光。

黄光,钨丝灯泡,白墙。有几处墙皮已鼓起破裂,好像马上就要簌簌地往下掉。暗黄色的潮渍从屋角绵延至地面,张牙舞爪的,像被赶海者遗弃的,死去发臭的大章鱼。

他左右环顾,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长约15米,宽约10米,天花板很高。这与台里值班室的规格一样,只是不见了任何与“现代”两个字沾边的东西。

墙上没有镶嵌着滚动播放天气图的屏幕,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世界地图和湛江市地形图;曲线流畅的9人Y形办公桌也不见了踪影,只剩贴墙摆放的黄色小木桌,每一张上面都摆满了书。除了角落的那张桌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台显示器堆在主机上的电脑,其上有IBM的徽标。

这是湛江市气象台的值班室,但又不全是,这里更像是博物馆里精心建造的样板房间,用来复刻出上个世纪的景象。而他自己,则是房间里竖立的蜡像,用来把历史的质感烘托得更加真实。

他十分认同自己的角色,因为他发现自己上身穿着起了球的白衬衫,下身穿着又宽又硬的土黄色西裤,脚上踩着深棕色的牛津胶凉鞋。

也许是个梦吧,因为自己总在那张古董桌上睡觉,所以在昏迷不醒时直接被先人网过来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语气担忧。

“波哥,你跟我嫂子吵架啦?”

陈相连忙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头发浓密刘海中分,女的长发披肩,烫了大卷。二人长相都很年轻,20出头的模样。

“你刚才叫我什么?”陈相问。

“波哥啊,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吗?”中分男一脸吃惊。他似乎察觉到了陈相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遥控器,转身对着身后崭新的长岭牌空调滴了几下。紧接着,穿着无袖连衣裙的长发女立刻抱紧胳膊。

陡然降低的温度驱散了陈相头脑中氤氲的水汽,他皱着眉头疑惑,“我全名叫什么?”

中分男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挠自己鬓角,接着眼珠滴溜溜地转,转了两圈之后,激动地拍腿道:“对呀,我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梁首席明天正式退休,你接他的班,以后我们都应该喊你陈首席。”

“恭喜你陈首席。”长发女与中分男对视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地扬一下下巴,立刻附和道。

“首席,你真跟嫂子吵架啦?”中分男继续最开始的话题,一脸八卦相。

“为什么这么说?”陈相依旧疑惑。他是首席这一点充分证明了梦是对现实的投射,可他明明在电话里喊了半天妈,哪里来的嫂子。

“你刚才说话语气那么凶,而且挂电话的时候没有上演例行节目。”长发女说完立刻捂住嘴,神情扭捏。

“什么节目?”陈相追问,心中泛起一阵没来由的尴尬感。

“就那个,再见,我的玥,然后对着听筒啵一口。”

中分男模仿完,一齐和长发女哄笑起来。他边笑边搂着自己的胳膊跺脚,“真受不了,太肉麻了。”

“你懂什么?这叫浪漫!”长发女一只手拨弄自己上翘的发梢,一脸羡慕,“我以后也要找个这么有情调的,天天跟他黏在一起。”

中分男模仿时夸张的语气让陈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转回身,对着桌面定下心,暗自思忖。

“波哥”、“嫂子”、“我的玥”……

身后的二人还在热烈地聊着闲话,笑声不断。陈相把他们先前言语里包含的细碎信息稍加咀嚼,便得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他这尊蜡像套用了别人的躯壳。而这个人,也许正是他生命里最大的那个迷。

这很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也是人心理活动的投射。

急于证实自己的猜测,他立刻起身往值班室外走。没刷漆的简易夹板门面板已变形,杉木枋的间隙处鼓鼓囊囊的,想必没少遭到水汽的侵蚀。果然,开门的一瞬间,湿热的空气带来一阵窒息感,让他本能地别过头去。

走廊没有封窗,肆无忌惮的蚊虫嗡嗡地包裹着钨丝灯泡,暖黄色光线投射到水泥地上,昏暗而闪烁。

陈相本想穿过这条莫名阴郁的走廊,到卫生间里照镜子,但他现在发现不必如此周折。他面前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木框玻璃面的展示栏,其上清晰地反射出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脸颊瘦削,五官端正,面容清秀。修眉如剑,斜入鬓角,显得十分精神。额头大而锃亮,头发浓密短簇,像刺猬一样张扬。

学生时代的寒暑假,他经常趁独自在家时,悄悄来到张瑾玥卧室,小心翼翼地卸下梳妆台的抽屉。这样,便可以轻易地拿出倒扣在抽屉最内侧的金丝楠木相框,丝毫不触碰到摆放在抽屉外侧的瓶瓶罐罐。

相框里的彩色老照片边缘已泛黄,颜色已失真,但其上记录的面容依然分明。那是这个家中最神秘的东西,是陈波的遗照。

而现在,那张隐秘的脸正长在陈相身上。他的猜测被证实了,在这个晚上,他是陈波。

对着玻璃端详了一会儿自己,他把视线的焦点从玻璃上移到玻璃后。这个告示栏主要有两个板块,一是工作人员简介,二是月度预报竞赛排名。简介栏里贴有一排大头照,其下笔绘着姓名和职务。

张援朝,台长。

梁福歧,首席预报员。

陈波,预报员。

赵栋梁,预报员。

任天富,实习。

林芳,见习。

张勇,见习。

……

其中,赵栋梁和任天富他一眼便认出了。二人年纪轻轻的就一幅老相,与他所相识的相差不大。如果一定要说哪里不一样,那便是眼前的赵栋梁神情怯懦,眼神畏畏缩缩的,一点都没有领导气质。而眼前的任天富则目光炯炯,一点温吞感都没有,看起来倒像是个领导。

刚刚对着陈相八卦半天的中分男和长发女分别是张勇和林芳。陈相不认识张勇。至于林芳,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时髦女性与台里那位顶着干枯短发、独自抚育两个孩子、能轻松搬起18.9升桶装水的女强人林姐联系起来。就像那句话所说的:女人是时间的创造者和牺牲者。

把照片和人名牢记于心之后,他把目光投向预报竞赛排名栏。一张大白纸上用红色毛笔字书写着:

第一名,陈波,准确率75%。

第二名,梁福歧,准确率70%。

第三名,任天富,准确率56%。

第四名,赵栋梁,准确率22%。

在整齐排列的百分号右侧,竖排黑色大字书写着时间:

199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