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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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二)

濛濛静夜,斜风细雨。凌晨12点整,陈相顺利骑行在南桥南路上,二横巷里的团团灯火已近在咫尺。

在张援朝身上下好赌注之后,他做了很多事,大多数行动与前几次无异,但这一次他没有在陈德球的车上打主意。

虽然四轮车比两轮车快得多,但坐上它之前要等陈德球把它修好,更要先把那些危险的小钢瓶从车上卸下来,否则自己就有机会成为转瞬即逝的烟花,并为正在登陆的台风额外提供150万千焦的能量。

虽然能量密度能和原子弹比肩的台风并不稀罕这一点小零食,但它可能会以一小片物理意义上的血雨作为回礼。

稍加考虑后,陈相选择他的两轮老朋友。他照例从仓库里顺走气球和工具箱,扔到陈德球面前,骑上车扬长而去。

免去长达一小时的等待,再加上熟记了回家的路,两轮车最终在时间轴上跑赢四轮,提前后者30分钟到达终点。

雨下得很细,像用筛网筛过的糖霜,洒在脸上绵绵密密的,和雾化器喷出的水雾一样转瞬即逝。准确来说,这不是雨,而是充足的水汽遭遇降温直接形成的水滴,聚结在一起,吹不散,落不尽。

看来这场水灾的罪魁祸首不只有一个,意外掉头而来的台风是主谋,早已盘踞在陆上的冷湿气团是它的同伙。它们像分别已久的恋人一般望眼欲穿双向奔赴,在时间的尽头结出汹汹罪恶。

天灾弱命无以为抗,行凶之人的恶意即便被提前洞悉,也难以化解。这可以算是最令人深感无力的情形了。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科学都在围绕两个主题发展:一是预测未来,二是干预未来。时间是人最大的仇敌,它就像消融的雪水一般从冻顶之巅裹挟着凡尘倾泻而下,被山石劈成无数支流,每一支都流向无迹可循的未来。

第一次,陈相有机会带着时光之河下游的风景逆流而上,但却不知道究竟要搬动哪一块山石,才能让芸芸万物都与既定的愿景尽数重逢。

也是第一次,他觉得佛祖和上帝这种东西如果真实存在并且心系众生,那它们一定挺痛苦的:蹲在庙里,飘在天上,目睹子民受苦受难却无法化解。

他的处境要比它们好一点,如果这场救赎之旅像游戏那样有通关结算界面,那么他在流程刚刚过半时就已拿到两个得分:一个是陈德球,一个是张瑾玥。

“瑾玥,我来接你了。”

凌晨12点05分,陈相成功在巷东唯一一家亮灯的裁缝铺里,见到了张瑾玥。她在铺面里静静坐着,素色的织锦夹袍松松合在身上,脚边立有一把绸布面的直伞。伞面把暖光映在她身上,像是春天里寂静的风景。

张瑾玥惊讶了一瞬,端详陈相一会儿,缓缓起身,抬手去擦陈相脸上的水,“你怎么回来啦?我给你单位打电话没人接,还以为晚上天气不好,你们又忙起来了。你看,我专门回家换好衣服拿上伞才出门。”

张瑾玥笑盈盈地说完,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温暖细腻的手背抚过陈相的眼角时,在皮肤上引起一阵轻柔的牵拉感,牵得他想哭。

“今晚要刮大风下大雨还要发洪水,一连几天天气都不好,你预产期要到了,我想先送你到医院待产。”

在张瑾玥宁静的目光里,陈相以最为温存的语气说完这段话,话间没有让人摸不到头脑的称谓,没有杜撰的病痛,没有无来由的命令,更没有无法掩饰的焦虑与迷茫。这一次,他给予她的只有平铺直述的事实和最为真诚的关切。

张瑾玥的脸色没变,依然笑着。她轻点一下头,主动挽上陈相的胳膊,“我们走吧。”

有关张瑾玥的一切都格外顺利。陈相照例敲开于姐的门,用尚有余电的电动助力小三轮把她们拉到人民医院。分别时连话术都没有用上,张瑾玥在医院门口松开陈相的胳膊,语气宠溺地说,“你呀,你肯定是要再回单位里去的,我知道你的。等你忙完,要好好补偿我们,尤其是于姐——孩子干妈。”

凌晨12点40分,风雨骤起。陈相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转角处,蹬起三轮车,原路返回。

凌晨1点整,陈相鼓捣好一会儿才把车轮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卡在石板缝里,才不至于让它在大风和水滑里飘走。安顿好后,他用钥匙串打开小卖部后门,扑到玻璃柜台上的话机前,给张援朝办公室拨出一个电话。

“湛江市气象台。”对方秒接。

“张台,我陈波。”

陈相没有直截了当地询问,而是把话停在这里。他想先试探一下张援朝的态度,好酝酿接下来的话术。

在没有任何数据支撑的情况下提前两小时预报台风登陆,这是神明才能拥有的能力。如果张援朝把他视作神明百依百顺,那么他就顺理成章提炸堤;

如果张援朝持怀疑态度,他就现场来一个天气分析,陆上有冷湿气团控制是他观测到的事实,据此胡诌一个天气过程最终落脚到瑞云湖特大暴雨就好了。

反正张援朝这种级别的一般都只听会商把控全局而不亲自做预报,应该很容易忽悠。

然而,他漏想了第三种可能。

“陈波?你当班时候不吭一声就回家是想造反吗?”张援朝吼道,怒气极盛,像是马上要顺着电话线烧到陈相的鬓角。

陈相想把听筒拿远却又怕张援朝不吼的时候自己听不清。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着,等对方撒完气好谈正事。

“我问你呢?当班期间擅自离岗你怎么想的?”

张援朝依旧不依不饶,陈相不淡定了。他擅自离岗确实不对,可这只是不疼不痒的纪律问题,在即将来临的天灾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孰轻孰重,是个人都能拎得清。张援朝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告诉你陈波,我敢拍着胸脯说我待你不薄。但你要是不认这份情谊,你想走去个更好的行当,你好好说,我也准你。当班时间玩失踪,你是想背着处分走吗?”

对于张援朝的态度,陈相十分费解。凌晨1点的时间,就算张援朝耳朵再背也不可能听不到外面噼噼啪啪的风雨。关键时候,不争分夺秒处理业务,反而在人事问题上发泄情绪,这太不专业了。

陈相不愿再浪费时间,连忙哄道:“张台的提携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我不是要走,也不是故意消失,我老婆生了!”

电话那头安静一秒钟后,语气终于缓和下来,但依然喋喋不休,像训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车轱辘话一通说主旨只有一个:当班期间必须在岗,未经允许不得离岗,死也要死在岗上。

好不容易熬过去,陈相终于有机会发问,“9502确认即将登陆了吧。”

“基本确认。”张援朝冷静下来,嗓音喑哑,语气疲惫,“我已经跟省里要防台抗台的指挥权了。陈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提前知道这台风的具体登陆地点的?”

这一问正中陈相下怀,他按计划杜撰出一份天气分析,以格外自信的语气口述给张援朝,信誓旦旦地做出瑞云湖大雨赤坎河决堤的结论,连一个磕巴都没打。

期间,听筒那头一直传来“嘶”、“嘶”的语气词,像听不懂老师讲课的学生发出的那样。对此,陈相十分满意,听不听得懂的不重要,只要张援朝信就行。

然而,再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嘶”的末尾不是无可奈何的肯定,也不是疑惑,而是有理有据的质疑。

“你说的不对吧。最新几张天气图我们都看了,高空低涡冷平流和副高边缘暖平流在江浙一带交汇但没有切变。他们那边雨能下多大我不关心,咱们这边是被高压中心控制,下冷上暖的还都挺干,层结也稳定。

北边是有个槽,但它离得远,短时间内移不过来。要按我说,不论这台风在海上有多强,它登陆之后都得蔫。要么水汽被切断,要么暖心被破坏,反正活不了多久。”

陈相心里咯噔一下,张援朝如此熟捻是他没想到的,更糟糕的是张援朝对本地天气的描述虽符合逻辑,但与他的观测相悖。

“张台分析得很合理,但有一点我要提出异议。12点的时候我在南桥南路,大气低层水汽很足,足到一边刮西风一边下雾雨,这水不能是从海上来的吧?”

陈相越说越紧张,紧张到不由扣起电话线来,“不管北边的西风槽能不能移过来,水汽通道都是有的。台风登陆后,低空冷空气入侵倒槽本就有利于不稳定能量的释放,咱这里更厉害,又冷又湿,肯定能把天给捅漏了。”

张援朝沉吟几秒钟,下出的结论并不符合陈相的心愿,“天气图上没有水汽通道建立的证据,你的观测只能代表局地,南桥南路离河不远,水汽多点也正常。

我坚持台风登陆后削弱的结论,但支持你先前的意见,给湛江港附近一个高级别的风暴潮预警。就这样吧,你照顾好家里,升首席的事我要另做考虑了。”

张援朝朝着与预期相反的方向行进,并且油盐不进,这让陈相十分心急。他在对方挂电话前抢言,“张台,我以我的名誉,还有我老婆孩子的性命担保,这台风会在陆上加强,并在市区引发洪水。你去请求权限,让霞山区和赤坎区的群众往8米以上撤,一切责任算在我头上。”

心照不宣一样,电话两头的人同时陷入沉默。陈相明白,安排撤离这种事,绝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实现的,他的这种无理请求只能算作无畏挣扎。

意料之中,奇迹并没有发生。电话那头,张援朝竟冷笑一下,“陈波,如果你现在是坐在我办公室里和我谈这件事情,你的意见我也许会参考,凭我对你的信任。但如今,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没那么重了。

你应该是清楚的,预报不力我只需要去省里挨几顿批评,但倘若撤离过程中有一人伤亡,我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一个玩忽职守的人,不值得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挂掉电话后,陈相久久没回过神来,对张援朝的愤恨与不满逐渐从心底升起。他始终不理解张援朝的逻辑,明明预报天气依靠的是专业能力,但张援朝对陈波信任不是建立在专业和业务上,而是建立在出勤上。

要么,他是在妒才;要么,他是在为自己开脱。信任不信任的只是个拙劣的借口,他只是不想担责。他的乌纱帽,比上万条性命还要重要。

杂乱的风打在有缝隙的木门板上,雨水浇在玻璃柜台上,一汪一汪,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陈相把目光从话机上移开,移到已被全然浇湿的手持喇叭上。

在此期间,他已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既然没法普渡众生,那就退而求其次,能渡一个算一个。他在二横巷里街坊四邻赐予的温情中出生和长大,他希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安然。

拿起喇叭,甩干水渍,按下播放按钮。嘈杂的电流声后,跟随的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清丽温婉,像在拨动刚润过的琴弦,连聒噪的风雨都无法掩盖它的纯净。

那是张瑾玥的嗓音,内容是一句平常的叫卖:覃斗芒果一毛一斤。

陈相听后,悬在额头中央的眉不自觉地回归原位,心中的焦躁感逐渐褪去,换为安稳与笃定。喇叭上,播放按钮旁,录制按钮被按了下去。

几分钟后,沉寂在风雨中的漆黑小巷里,一阵阵奇特的叫卖声开始走街串巷,透过没合严的门窗,传进一双双或立着或侧着的耳朵里。前半句是听了半个夏天都没听腻歪的清澈调子,后半句是让人皱眉的陌生男声。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今夜有洪水,请速到北桥公园山顶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