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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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暴潮(十)

凌晨1点45分,陈德球脚步匆匆地返回车上,空着手。无孔不钻的风雨把他浇得湿淋淋的,似乎也一同浇掉了他先前的萎靡。

“弟,你坐稳。你先前说得对,这风不小,我们要赶紧赶到医院,贵虾还在等着我。”陈德球语气笃定地向陈相嘱咐,把车子重新开到南桥河畔。车沿向下的缓坡一路疾驰,像被愈加汹涌的河水推着走。

期间,陈相一边向车窗外张望,一边不断看表。如果这一次也注定不能救下张瑾玥和即将出世的自己,那么弄清楚这番无常之灾的生命线,便是这趟行程的全部价值。

河水上涨得很快,变得浑浊,上游山区里的降水似乎比海边的更加大,这可能是因为台风的核心云带本就不对称,也可能是因为当地湿润的土壤环境对它施加了“棕海效应”,让它已登陆的左半圈持续加强。

可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更加糟糕的事实:暴雨带来的山洪将逆向与风暴潮叠加,东有猛虎、西有恶狼,霞山区以北和赤坎区的大部分地方都难逃一劫。

车子行驶到军民坝附近时,雨线已经浓密到连一百多瓦的卤素灯泡都难以穿透,它们像刚硬的茧一样包裹住一切,惟独裹不住闸口处炸耳的水流声。轰轰滚滚的水声从闸口不断压来,化作坚硬的石块砸在周身,砸得脏器都在随之颤动。

军民坝开闸泄洪了,四闸孔全开。可即便这样,从上游一路东泄的洪水也难以被疏解掉,它们还是漫过坝顶,溢到堤岸上,淌到车轮下。

陈德球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他绷紧全身,转弯离开河边时掰方向盘的双手十分用力,像在和猛兽对抗,表情狰狞。他把车速压得很低,频繁看向仪表盘,水温表的指针正在迅速右移。

在指针移到红区尽头时,陈德球刚好把车滑到北桥河公园的入口,他什么都没做,车却自己熄火了。

一下子,车座下的振动和哄暖不再,驾驶室里黑黢黢的,像荒野里的飘摇小屋。

“狗日的烂车!”陈德球狠狠锤了一把方向盘,嘴里冒出一句充满懊丧的骂言,把脸冲向不远处模糊的山影,喘着粗气喊,“发动机皮带报废了。”

“能不能修?”陈相不甘心地问。既然陈德球能从货舱里掏出鼓风机,说不定也能掏出千斤顶、扳手和备用带子。

“修不好!”陈德球四处张望,一脸焦急,“不是带子本身的问题,是涨紧器松矿了。我给你们送货的时候就发现了,处理了老半天,要不也不会搞得这么晚。本来以为能撑好一会儿的。我们得走着走了!”

于是,几分钟后,北桥河公园里现出两个吃力行走的身影。他们互相拉扯着,目标是还亮着路灯的绕山小道,但却始终走不了直线。大风和水滑让两人不断漂移,好在陈德球的吨位够大,两人得以成功到达目的地。

背风坡,路灯下,两人抱着同一棵棕榈树喘气,时间指向1点55分。惊心之余,陈相劝说陈德球不走绕山路,改走上山路,理由是一会儿要发洪水。陈德球答应了。

上山的石阶并不很陡峭,四周有密林遮挡,风比山下的空旷地要小一些,两人走得还算顺利。黑暗之中,不远处城镇里的灯光很是亮眼,一团一团连成一片,像是着了火。

时间指向2点整,两人刚好窝在一块大山石的一角,背风歇息,他们的目光都被山下的景物吸引。

海岸线附近的零散光点冲到内陆,内陆上的灯火自东向西连片熄灭,各种轰塌和碰撞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从越来越薄的雨幕里冒出头来,听得人腿肚子打哆嗦。

南桥河和北桥河相汇成为赤坎河,一齐向东入海。军民坝的四孔闸即便全开也泄不完南桥河上游的洪,水满溢上堤坝,把北桥河末段和赤坎河一齐灌满了。

与此同时,风暴潮的潮锋卷夹海水逆着赤坎河往上游送,向东北的河水与向西南的海水在赤坎河西段南侧相遇,赤坎河南侧全方位决堤,淹没了霞山区的低洼地。

能够料想到的最糟糕情形发生了,陈相有心理准备,可以保持理智,一直一边观察一边对表,而一旁的陈德球彻底崩溃了。

“狗日的老天爷,你做咩要把我们都淹死?我欠你什么了你非要收走我的蚝、我的车、我的孩儿。猪肉、生果和香炉样样不缺,神佛鬼魅全都好生供着,我欠你什么了?你个偶佬!”

风眼过境,风雨停歇,月光透过濛濛的水汽打在陈德球脸上。他正用最为粗鄙的话咒骂自己年年日日一心作福的神,每骂出一句,愤怒和不甘就从脸上消却一点,换为懊悔和悲怆。

骂到最后,失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沉哀的自言自语,像在自我解嘲,嘲尽自己无果的一生和注定遗憾的今晚。也因如此,藏在气球胚里的迷一般的执念也得以剖解。

“贵虾天一亮就要做清腹手术,瘤子很大,位置很不好,大夫说他很可能下不来手术台。贵虾要么就这么死了,要么多活个几个月。好多人劝我别花冤枉钱,可我偏不,几个月我也要争,我赌老天开眼。

我赌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最后一晚没法陪在贵虾身边,以后再听不到他喊我阿爸。

贵虾特别灵性,估计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才开始跟我说心里话。打他生病起,我总变着法哄他开心,把花样都用完,再问他想要什么,他就说只想要阿爸。直到今天,我再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要气球,能带他飘上天的大气球。别说气球了,他就是要星星月亮我也得给他摘下来。

我有印象的,他刚生病那年,在城里的庙会上,有个摊子卖比天灯还大的红气球,一大簇系在一齐,拴在大石头上。贵虾拽着球上的系线蹦跶了好一会,贩子嫌烦心,把他给轰走了。我想给贵虾买,贩子黑心要一张绿票子,贵虾听见直摇头,拉着我手走开老远。

那帮神啊佛啊就是黑心,见我孩儿有灵气就要收回去当童子伺候他们自己。贵虾,你别被他们骗了,天上玩够了就回来,下辈子还叫我阿爸。”

陈德球在陈相背后一直喃喃着,字字句句打在陈相心上,他只本能地觉得痛但无暇应和和安慰。

2:01风暴潮激振,2:05赤坎河西段决堤,2:10目之所及汪洋一片,2:14风眼过境。现在是2:20,台风登陆后移速骤然减慢,风眼依然没有移开。

借着月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在水面上冒尖的残垣。二横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个方位上,水面上只有悠悠荡荡的几簇黑点,像混在细腻红土里的炭灰粒。

一瞬间,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黑点越来越密,飞在眼前,像空气里微微呛人的灰尘。陈相兀地转身,摇晃失了魂的陈德球,“陈师傅,你说你车今晚坏了修了好一会儿,在什么地方坏的?”

陈德球一脸疲惫地望向带有波光的山脚,嘴唇动了几下。烟嗓里发出的沙哑声音传到陈相耳朵里时,只化作几个不知所云的音调。

2015年4月,陈相20岁。

晚春是陈相最喜欢的季节,没有寒风、没有暴雨,天气一连几周都爽朗可爱,是一个植物、动物和人都皆大欢喜的季节。

每年这时,陈相都会在上课时特意选择靠窗的位置,窗外茑萝垂下的细叶红花,随微风飘荡。他把自己浸在这毛茸茸的绿意里,连黑板上密匝的公式都显得生动起来。

俗话说得好,只要专业选得好,年年期末似高考。陈相的专业大气科学就特别符合这句话,甚至更甚,不用等到期末,他们平日里就像在备战高考一样。

数学、物理和计算机组成的交叉学科,每一堂课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从早9点上课到晚9点,讲台上的白头秃顶老教授换了一个又一个,黑板上密密匝匝的公式写了又擦,擦了又写,作业一交交一本。这就是他美好的大学生活。

不过他过得并不算太辛苦,凭借还算聪慧的脑子偶尔混出绩点前三的名头,也挂过两次科。一次是在大一上学期,因为旷课太久;另一次是在大二下学期,因为旷课太久。现在是大三下学期,他觉得天气学分析那堂课肯定会挂,因为他再一次旷课了。

这天,在本该踩着下课铃冲出教室到食堂抢饭的时间,他正远在湛江,站在二横巷三层小红楼附近的一个隐秘拐角处,挥着小锄头刨土。

这里是他家卧室窗台下的一小片泥土地,张瑾玥把它收拾出来,种上些喜阴的植物,打理成小花园。往年这个时候,这一方特意铺了椰糠土的小天地,都会热闹地开满绣球花和非洲瑾。今年是个例外,这里被稗草和马唐侵占,稗草长得老高,高到陈相弯腰拔它的时候会被尖叶扫到鼻子。

张瑾玥已经2个月没有打理她的小花园了,因为她又一次病了。

在这两个月间,陈相每周五中午从广州出发回家,周二中午返回学校。这样,只需要翘掉天气学分析这一门课,便可以照顾张瑾玥整整半周。对此,张瑾玥自然是反对的,不过陈相骗她说不耽误课程。张瑾玥一向信任他,从小如此。

这天是周日,他已经买好傍晚启程的票,因为张瑾玥已初愈,晚上出院回家,赵栋梁会去接她。陈相走得这样急,自然不是为了赶早已无所谓的课程,他只是不想看见赵栋梁的那张老脸而已,一眼也不想。

许久无人光顾的花园收拾起来格外费力,椰糠土干结在表面,去年干枯在土壤深处的草根和新发的野草纠缠在一起,特别难清理。陈相特意找来锄头,把锄尖刨进十多厘米的深土中,拔出时好将草株连根带起。

他干得很卖力,一是为了赶时间,二是想让张瑾玥开心。她定是做不了这么重的活儿的,赵栋梁也不会有心帮她做。

他越刨越深,锄尖带出的泥土也越来越奇怪。泥土分了层,椰糠土之下是红土地,红土深处又夹了一层黑土。这层黑土的内容十分丰富,有水泥渣,有圆润的小石子,有河蚌,有贝壳。

又一锄下去,拔出,细腻红土块里面掺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物质,像是碳粒。陈相把他们捏碎,竟然捏出了几粒完整的芋螺,浅棕色的花纹十分素雅,在阳光下晶亮亮的。

陈相疑惑了,这种好看的螺只有风浪特别大的时候才会被送到沙滩上,是赶海者眼中的稀罕物,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螺光洁亮丽,定不是跟随地质运动过来的;这里离海岸线有好几公里,也不能是被浪拍上来的。只可能是被人特意埋在这里的。

可是如果是人埋的,为什么埋得这样深、这样规整,恰好嵌在一层奇怪的土层里。陈相想不通,只把它们默默拾到手里。不论是人为还是意外,这样好看的东西张瑾玥肯定会喜欢。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故意的,为了引人注意的那种。

陈相无奈转身,赵栋梁立在不远处,一脸严肃,“我有事跟你讲。”

陈相轻叹一口气,从泥地里走出,走到赵栋梁跟前,手里搓贝壳的动作没有停下。

“毕业之后什么打算?读研吗?”赵栋梁问,也把目光放在陈相手中的贝壳上。

“挂过科,保不了,也不想费劲考,我打算工作。”

陈相答,语气慵懒,心不在焉。他不觉得赵栋梁能再一次干涉到自己,气象局有亲属回避制度,三代内的直系亲属不能在同一单位工作。不论未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他都定将离开湛江,远走高飞。过几年站稳脚跟了,再把张瑾玥接过去,万事大吉。

“直接工作也不错,去湛江局吧。我的调令下来了,下个月就去省台,你可以去湛江局。”

惊讶陈相的话从赵栋梁口中吐出,不急不徐,不温不冷。

陈相没有接话,搓贝壳的手停下了。

赵栋梁继续自顾自说着,以命令的口吻,“11月就招聘,今年湛江局只有一个名额,会有竞争。面试的时候我要回避,帮不了你。你要准备充分,把自己履历弄好看点,不能再挂科了。”

“我不去。”陈相斩钉截铁地说。

县市省局都有对应的学历要求,对于本科学历的人来说,市局的机会确实来之不易,如果他能被录取到除湛江以外的任意一个地级市,都会乐开花。录不到也没事,随随便便找个气候太平的区县局一边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一边学学编程,另谋个出路。

阿里巴巴上市了,电子商务的热风已经刮起,几年前被调侃为万金油的计算机专业也开始吃香,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喝一口肉汤。谁要呆在这个一到汛期就忙到脚打后脑勺工资却只够温饱的破地方?

赵栋梁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从冷淡变成厌恶和嫌隙,还带有一丝费解。他抿起嘴,皱起眉,眉心刻出刀痕,鼻翼抽搐一下,像一只疑惑的大老鼠,“这个机会不好吗?湛江未来几年都可能只招这么一个人。”

陈相没有回答,只是死盯着赵栋梁的脸,手指紧紧握住贝壳,像在寻找一种支撑。

有句话说得不错,每一位创业者都对子承父业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因为在他们看来,子女不仅是族类的继承者,更是所创事业的一部分。这一点陈相可以理解,但他始终无法理解赵栋梁。

那位可有可无的父亲可能是由于信息闭塞,抑或是其他不可知的原因,错选了一个既没有钱途也很难有前途的行业,学最难的东西,值最长的夜班,抗最大的压力,兢兢业业十多年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他明明清楚自己跳进的是一个火坑,可非但不帮后代避开,反而打算一把把自己的孩子推进去,好让自己的不良资产后继有人。

迫于赵栋梁的威严,迷信于张瑾玥对赵栋梁的美化,顾及张瑾玥对自己的思念,幻想赵栋梁确对自己的妻儿存在无言之爱,这是3年前陈相妥协于赵栋梁的原因。但如今,陈相对气象行业已有无比深刻的了解,比当局者迷的赵栋梁更为深刻。

他不想像赵栋梁一样熬夜熬得一身毛病、值完夜班再上一个长白班只为早些晋升、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更不想张瑾玥终日孤身一人、住在满是湿气的房子里、生病时用不起进口药。选择远比努力重要,这一次没人能左右他的选择。

“我不去。”陈相重复一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接着,他拎起锄头回到泥地里继续刨土,没有给赵栋梁说教的机会。他自认为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了,他即将完全独立自主不对赵栋梁有任何依靠,后者也没有理由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

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的坚定再一次被击碎。

“我看好了一个楼盘,康宁路上的小高层,东边有山,气候干燥,离人民医院也很近。”

赵栋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沙哑着,像是一连抽了好几根烟,“我调动后会涨工资,最多一年,首付就能凑齐。湛江局待遇相对不差,如果你来,可以用公积金和我一起还按揭,这样你一毕业你妈就可以住进去。”

见陈相没回话,他又补充道:“我去省台,会比现在更忙。你妈更要仰仗你了。”

如此轻易地,陈相再一次被说服了。张瑾玥是他的软肋,舍弃3年多的沉默成本从头再来本就是为了让相依为命的慈母过得更加轻松,先前的勇气和信念在赵栋梁的规划和威胁前显得格外舍近求远。他没有再反驳赵栋梁,而是更加用力地镐土,以发泄心中隐隐的不甘。

赵栋梁似是满意了,望着陈相捡贝壳的身影,摆出一幅亲和的样子主动搭话,“哪里来的贝壳?”

“土里挖出来的,我妈喜欢。”陈相闷闷地答。

赵栋梁凝视一会儿陈相脚边那些分层规整的土块,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冲到陈相身边,夺过陈相手中的贝壳,往外走几步,扔到花椒树下的公共垃圾桶里。然后又返回,抢过锄头,奋力翻土,一边翻一边捡贝壳和河蚌,捡完又扔到垃圾桶里。

忙活好一阵,在飞扬的尘埃中,赵栋梁重新换上一幅严厉而不耐烦的脸,冲一脸费解的陈相说:“这种东西,别让你妈看见。”

“为什么?海边的贝壳和河里的河蚌为什么会一起在这里?”陈相质疑。

“这里发过水。”赵栋梁惜字如金,“你要想你妈好,就别多事捡这些破烂。”

陈相的疑虑并没有被解答完全,但他对赵栋梁的回答是满意的。每到暴雨天,张瑾玥就会变得格外郁结。也许赵栋梁是怕她睹物生思,他在意她。

“叮铃铃铃铃……“

陈相耳边再一次响起铃声,眼前悬着一页书页的残像,来自初入气象台时,在档案室偶然翻到的一本天气评述集锦:

1995年7月1日1时前后,9502号台风Sally在湛江市霞山区登陆,登陆时平均风速42m/s,阵风超量程,最低气压超量程,评级为强台风。

受强风和潮汐的共同影响,霞山区和雷州市岸段遭受风暴潮侵袭,平均增水60cm,最大浪高7-8m,为特大潮灾。受台风倒槽影响,北海、防城港、和雷州半岛北部出现强降水,最大小时降雨在瑞云湖,为198.1mm,显著超过该地区降雨极值。

受强降水影响,瑞云湖下游南桥河东段泄洪不利,发生洪水漫溢。风暴潮激振发生在2时前后,为疏散增水,减少人员伤亡,炸除赤坎河西段北侧隔堤240米,赤坎区承担霞山区5000万立方米水量,成功减少霞山区洪水压力。余振阶段,赤坎区平均增水20cm,霞山区平均增水40cm,炸堤泄洪成效显著。

灾度评估:特大潮灾(一级风暴潮灾)

成灾范围:广东西部和广西东部沿海

受灾人口: 1041.5万人

死亡人数: 359人,其中湛江市区1人

淹没农田(万hm2):53.9

沉损船只(艘):5939

停产、半停产企业(个):10000

直接经济损失(亿元):15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