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循环里的曹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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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安

小安对眼前发生的状况不理解。

或者说,他对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太理解。

为什么人要被称为“人”?

为什么人明明是动物,却非要说自己比动物高级?

人为什么会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爸爸和妈妈总是在吵架?

为什么自己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妈妈有了他,还要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为什么自己不会游泳,昨晚却没有淹死?

为什么眼前的这个老头会被吊在树上?

他死了吗?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大家都傻坐在这里,而不想办法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无法解答,也没有谁来给他提供答案,所以,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小安,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那我属于哪里呢?

在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之前,他决定假装成一个小孩,住在这个姓翟的人家里,叫他们爸爸妈妈,然后寻找时机,永远离开。

但说实话,离开这件事情还挺难的,比如,他昨天曾做了一个小小的尝试,但结果并不算理想。

当时,妈妈让他去叫周围的“邻居”一起来烧烤,虽然他依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去了。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打探地形的好机会。

那个老头(也就是现在吊死在树上的那一个)见到他明显有点不太高兴,理由是他没有经过允许就一声不吭地掀开了他帐篷的门帘。

当时那一刻,他看见这个老头正趴在那个阿姨身上,手在她衣服上摸来摸去,他的出现猝不及防,着实吓了老头一跳。

“小朋友,你妈没教过你进屋之前要先敲门的吗?真没礼貌!”老头哼哼唧唧地说道。

他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小手将短裤的边揉来捏去。

在来之前,他妈妈其实交代过他请人过来要注意礼貌,他也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叫做“礼貌”,可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类真是太奇怪了。吃饭就吃饭,做事就做事,偏要发明这种一点都不好玩的什么礼貌,真是麻烦得要死。

不过,为了掩饰自己身份,他决定就按照妈妈的话去做。

可问题是,这是个帐篷,既不是什么屋子,也没有门,他怎么敲?

而且,他一个老头,对一个小孩凶巴巴地大喊大叫,就有礼貌了吗?

于是,他就赌气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头不依不饶,嘴里依旧不断说着难听的话,大概的意思让他赶紧滚出去,可那位阿姨起身,挡在了老头的脸,然后半蹲着与他面对面。

“小朋友,你来是要做什么呀?”阿姨温柔地说道。

他这才把妈妈叫他来的目的说了出来。

“噢,烧烤呀,你妈妈太热情了,你回去跟她说,我们一会儿就去。”

“雅丽!”那个老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也不问我一声,就答应了?”

这个叫做雅丽的阿姨没有回话,而是对小安笑了笑。

“去吧,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点点头,然后关上了帐篷的门帘,转身退了几步。他听见里面又传来了几声老头的责备声,但很快就被阿姨爽朗的笑声覆盖了。

没有停留,他朝着露营地的另一端走去。

总共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却走得非常慢。

没错,他在打探地形。

前一晚,妈妈说今天要全家一起出来露营,他就想到了,这是一次离开的绝佳机会。

其实在上海,他不是没想过要逃走。可经过他仔细观察和思考,认为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从他家楼道,电梯,小区,一直到大马路上,到处都是摄像头。

也就是说,他可能还没跑出多远,那些可怕的人类就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并很快被带回了家。

再说了,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要想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到时候会有一万个人跑过来问他是谁,要到哪里去,爸爸妈妈怎么没在身边。

简直烦透了。

不过,在郊外就不一定了。

这里既没有漫天俯视的监视探头,也没有好管闲事的人类,大自然中到处都是可以躲藏的角落,每个方向都是一场未知的旅程。

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好像什么东西在旷野深处召唤自己,只是现在的接受信号比较弱罢了。一旦强烈起来,他就能找到秘密所在。

那时候,他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现在,他脚下踏着数不清的鹅卵石,身旁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远处是连绵不绝、灰色的山脉,而对面那一侧则是一片情况模糊的树林。

嗯,树林,是一个不错的逃跑路线。

一会儿只要趁他们不注意,就可以……

“嗨,你是来找我们的吗?”

他一惊,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另一个帐篷的面前。

这个阿姨长得和之前的那个不太一样,更高,也更……漂亮。

此时,她正在和一位叔叔在用小炉火煮着东西,他闻了闻,那是咖啡的香味。

妈妈很爱喝咖啡,但爸爸很讨厌。他说妈妈现在怀孕了,禁止喝这种不健康的饮料,以免影响胎儿。但有一次,他看见妈妈偷偷在喝。

“叔叔阿姨好,”他想起了之前因为“不懂礼貌”所造成的后果,“我妈妈想请你们过去一起吃烧烤。”

“烧烤呀?”高个阿姨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了看自己的男朋友。

那叔叔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喜欢这个叔叔,他让他想到了一种曾经在动物园里看到的动物:猞猁。迅猛而危险。

“小朋友,你叫什么?”“猞猁”问道。

“我……叫翟小安。”

“那我就叫你小安好了。我叫许东,这位阿姨叫杨晴,是我女朋友,是不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的?”

“许东!”杨晴喊道。

许东嘿嘿一笑。

“你有女朋友吗?”

小安看着他,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什么叫女朋友,但不理解对面这人想问什么。

“你有完没完?”杨晴生气了,“别逗人家了。”

“好吧。小安,替我谢谢你爸爸妈妈,我们会去的。”

“好的,那我走了。”

小安转身想离开。

“等等!”

他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这位叔叔。

“给你一样东西。”

许东将一个拳头放在了他面前。

“猜猜里面有什么?”

他摇摇头。他不想猜,也不感兴趣。

“你看仔细了,我数三二一就张开手。”

许东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杨晴,做了一个可笑的表情,小安看在眼里。

“别眨眼哦!看好了,三!二!一!”

他松开了拳头。

里面什么也没有。

许东做完这个无聊的游戏后,独自哈哈大笑起来。他伸过手来,在小安的头上一顿狂撸,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小安一动也不动。

“去吧,小屁孩儿。”

说完,他就转身继续喝他的咖啡去了。小安没有做任何停留,转身就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杨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安只是往前走,内心变得越来越笃定。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就是人类,可笑的人类,无聊的人类,愚蠢的人类……

不过无所谓,我即将离开,就让这帮傻瓜自生自灭去吧。

他回到父母的身边。爸爸正在忙着准备烧烤的东西,而妈妈则坐在折叠躺椅上,摸着大大的肚皮,想着心事。

“都邀请好了,他们说一会儿就来。”他说。

“嗯,小安,来,坐妈妈身边,我有话跟你说。”

他乖乖过去,坐下。

这个叫妈妈的人类其实是个好人,对自己还不错,如果一直能和她在一起,倒也可以勉强生活下去……但,她肚子里有了另一个宝宝。

就跟她做最后的告别吧。

“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乱?”妈妈用手温柔地给他梳理头发。

他摇摇头,不想对此作出任何解释。

“这次出来觉得开心吗?”

他还是不说话。

“其实妈妈知道,你在担心妈妈再生了一个弟弟或妹妹,会不那么爱你了,对不对?妈妈想告诉你的是,放心,你永远是妈妈最爱的宝贝。”

他觉得有点感动,但仅此而已。

“小安,你是一个特殊的孩子,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样,不怎么跟别人交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为什么让你去叫人,也是希望你能多多社交,克服心里的障碍。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觉得这些人好傻。

“诶,说了你也不明白。”她叹了口气,“我想跟你说的是,如果以后有一天,妈妈要出去工作了,每天不在你身边,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吗?你一天天在长大,我不可能陪着你一辈子的。”

他终于点了点头,想着要把告别的话说出来了。

“妈妈,我要走了……”

“是时候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了。”妈妈自言自语道,几乎根本没注意到儿子在说什么。

他站起身。

突然,妈妈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说你要走哪儿去?”

“我……我去小便。”

妈妈“哦”了一声,然后便低下头去,依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想,是时候了。

于是缓缓朝后退了几步,钻进了帐篷里。

他把自己的小包打开,然后往里面塞了一个苹果,一把塑料萝卜刀,最后,他把那个陪伴了自己很多年的奥特曼手办也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掀开帐篷的帘子,看了一眼爸爸和妈妈。

再见了,爸爸,妈妈。

他放下帘子,然后走到帐篷的末端,掀起下方的帆布,从缺口爬了出去。

帐篷后面五米处就是一堆灌木丛,他匍匐前行,爬到跟前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左右看看,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便迅速起身,一个鱼跃跳了过去。

没有做任何停留,他撒腿就跑。

背包里哐啷作响,但成为不了干扰他的东西。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大人发现自己不见了的时候,冲入森林里,然后像一只松鼠一样消失不见。

他跑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没注意脚下,一块硕大的鹅卵石绊住了他的脚尖,使他瞬间失去了平衡,朝前扑倒在地。

他感觉胸部被凸出的石头嗑到了,痛得要命,但一种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勇气,令他强撑着站了起来,继续前进。

等他到达森林,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时,他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鞋。

应该是掉在刚才摔倒的地方了。

不,不能回去,也许现在爸爸妈妈已经发现他不见了,正追赶过来呢。

顾不了那么多,他干脆脱掉了另一只鞋,拎在手上,继续朝前走去。

他没有方向,只是觉得走得越远越好,越让他们抓不住越好。

这个离开的机会千载难逢,下一次就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他就这么朝前走着,抱着某种信念,遇到石头和树木障碍就跳过去,没有任何犹豫,深入丛林。

然而,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隐约觉得,那个召唤自己的信号出现了。他竖起耳朵,试图聆听,但那信号忽明忽暗,模糊不清。

他抬起头,看着遮蔽天空的繁枝茂叶。

也许是被挡住了。

他把手中的另一只鞋扔到地上,两只手攀住了面前这棵树皮疙疙瘩瘩的枫杨树树干。

他脑子里只犹豫了半秒钟,就腾地跳起,双腿离地,夹住了树干。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爬树这个问题(他从未爬过),双手与双脚并用,像一个动作娴熟、在森林里生活了多年的野孩子,一缩一升,毫不费劲地朝树梢攀去。

一分钟后,他坐到了树冠部位的树杈间,安详地倾听。

微风吹动着树梢摆动,但他稳如猕猴。

就这么听着,感受着,安静地坐着,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直到树下传来了妈妈呼喊他的声音。

又过了五分钟,他从树上滑了下来,身形轻盈,把妈妈和那个叫杨晴的阿姨看得目瞪口呆。

“走吧。”

说完这两个字,他就闭上了嘴,往露营地的方向走去。

他暂时还不能离开。

那个来自天空的神秘信号告诉他,他不能走,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等着他去完成。

对此,他深信不疑。

因为很快,他就意识到那个使命是什么了。

洪水仿佛早已注定似的朝他奔腾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