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穹山水库
夜晚十一点，暴雨如注。
曹雨来身披雨衣，骑着电瓶车，一脸苦相地在雨中艰难前行。
老实说，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天气、这个时间点，去什么天穹山水库，做什么开闸泄洪的任务。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清清爽爽地躺在床上，然后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
因此，在刚才在家门口换衣服的时候，母亲跑过来问他这么晚还去哪儿，他差点就改变主意了。
“我是真不想去啊。”他发自肺腑地说道。
“去哪儿啊？”母亲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父亲披着外套也从卧室出来了。不仅如此，那只叫嘟嘟的狗狗也“蹬蹬噔”跑出来看热闹了。
“还不是你那老同学黄站长。”曹雨来语气充满讽刺。
“他？他给你打电话了？你不是说他在医院吗？”
“就是因为他在医院，所以才我要去干活。”
“干什么活儿？”
“还能干啥？去水库开闸泄洪。”
父亲探出脑袋看了看窗外的瓢泼大雨。
“既然是领导的安排，那你就好好去完成吧。”
“可问题是，这么大雨，天又这么黑，这工作也太折磨人了吧。”
“那又怎样？”父亲故作轻松地说，“路还不是你自己选的？”
曹雨来一愣，他第一次听见父亲说这话。
“等等，这我需要跟你们好好掰次掰次了。当初，难道不是你们让我回来考编的吗？”
“错，是你妈让你回来的。我当时坚决反对。”
“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都回来了我还能说啥。而且，这个家里我反对有用吗？”
父亲眼睛撇了一眼母亲，然后赶紧躲开了。
“可你们今天不是还让我给领导送月饼么？”
“又错。那也不是我的主意，还是你妈的主意。”
曹雨来看向母亲。母亲“呵呵”傻笑了一声。
“那为什么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们对我没有把月饼送出去生那么大气？”
“错错错，”父亲摇摇头，“你记错了，是你妈生气，我可没有。不过……”
“不过？”
“不过既然你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那就要对得起自己的选择，去接受自己的现状，尊重自己的工作，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而不是糊弄。”
曹雨来还想还嘴，但被母亲一把挡住了。
“行啦，别在这儿跟我们斗嘴了，既然领导安排了任务，你就去努力完成吧。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早去早回，来，把雨衣套上。”
曹雨来无可奈何地照办。
“诶，这就对咯，”父亲嘲讽拉满，“你啊，既然就这点出息，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公务员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曹雨来想发作，可那只讨厌鬼嘟嘟立马挡在了他的面前，龇牙咧嘴地发出低吼，威胁他不要靠近。他对着这条傻狗竖了竖中指。
“快去吧，路上小心，下雨天路滑，别摔倒了。”母亲边说边把他往门口推。
曹雨来刚想说自己其实已经摔倒过了一次了，又觉得自己好像母亲之前不是亲眼看到了么，怎么这会儿已经忘了？老太太难道就这么关心自己的宝贝儿子吗？
算了。走吧。
他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转身出了门。
现在，他已经离开家有几公里了。雨势非常大，路也确实黑，他开得尽量小心，把时速控制在20迈左右。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摔倒一次了。
膝盖的伤还隐隐作痛。
电瓶车上仪表盘亮着灯，上面显示此刻已经是11点15分了。
此地距离天穹山半山腰的水库差不多有十五公里，以这样的速度，差不多要五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他想起黄站长的话“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到”，于是便着急起来，逐渐加快了速度。
扑面而来的雨水让他思绪纷扰。
父亲说的话虽然有点让人讨厌，那他明白那恐怕是对的。
从大城市回到小镇考编做一名公务员，表面上看是现实的无奈和母亲的召唤，但事实上就是他自己的个人选择。
既然做了人生的选择，就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不要逃避，要去承担，把工作做好，也算对得起自己吧。
他来到水利站工作已经差不多大半年了，这期间以混日子为主。
一方面是这个机构平日里确实比较悠闲，没什么太多工作要做，另一方面也是他有意想放松，甩掉那些曾经在大城市受过的伤与痛。
而这一次，可以说是他入职以来接受到了第一项重大任务，说实话，要不是黄站长生了毛病，还真轮不到自己的头上呢。既然这样，那要不就好好干一次？
想到父亲那幅十分不屑的表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突然产生了想跟父亲较一把劲的冲动。
他不是瞧不起自己么？他不是觉得这个儿子没什么出息么？那么，就好好做一次给他看看，要让这个老家伙知道，即便是这种无聊的工作，他曹雨来也可以做得很好。
想到这，他再次拧动把手，操控车轮继续加速，朝前驶去。
路过小镇中心转盘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阵电闪雷鸣，吓得他差点车子一抖，顿时失去了控制，要不是他及时捏住了刹车，又会摔倒在地。
他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刚要起步，又是一道闪电。
他抬起头，又被吓了一跳。
在暴雨中，在闪电的映照下，那座英伟的梅将军雕像宛如复活了一般，怒目圆睁地瞪着曹雨来。
妈耶！
曹雨来顾不了那么多了，扭头驾驶电瓶车就跑，如同见鬼一般。
就这么一顿猛冲，他驶出了城区，驶入天穹山的山路弯道，直到这时，他的速度才慢了下来，然后小心而费劲地朝半山腰而去。
前方两公里就是天穹山水库了，一直以来，他对这里都怀有某种特殊的个人情结。
小的时候，作为水库总工程师的爷爷经常会带曹雨来到水库来玩耍，参观这个宏伟而壮观的圆形建筑。
有一次，他和爷爷坐在水库边上，看着平静而安详的水面，爷爷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曹雨来吗？”
他摇摇头，托着下巴听老人讲述当年的故事。
1998年，南方暴雨。
天穹山遭遇狂风骤雨的袭击，出现了山体滑坡，最终引发山洪暴发。一时间，山下的村庄受灾严重，房屋倒塌，良田淹没，动物和人都遭受了伤害甚至死亡。
曹雨来的爷爷曹成刚临危受命，接下了上级派下来的修建水库任务。当时，领导对于水库的要求很明确，就两点：蓄水和防灾。
随即，曹成刚组织了一支十余人的建设队伍，直接在山上建了一个小型基地，所有人都住在了施工现场，并立下了誓言，水库一天不建成，就绝不下山回家。
经过不懈的努力，曹成刚瘦了二十几斤，终于通过选址、设计、规划、定稿、施工，把水库一点点地建了起来。
水库建成那天，市里面来了领导视察，对整个工程非常满意。
为了表示对曹成刚的嘉奖，在奠基石的侧面，除了刻上建设时间以及施工单位之外，还特意刻上了总工程师曹成刚的名字。
带着这份荣誉，曹成刚回到了家，他惊喜地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孩子。
原来就在他奋斗在建设一线的同时，儿媳妇临盆生了一个男孩。
当他把这个小孙子抱在怀里哄逗时，儿媳妇说话了。
“爸，给他取个名字吧。”
孩子出生后，家人默契般地只呼唤他小名，而是把命名这个重大的任务留给了这位了不起的、受人敬仰的爷爷。
“既然他出生了暴雨的时刻，那就叫他曹雨来吧。”
“雨来？”曹雨来的父亲表示出了疑惑，“我们现在巴不得雨不要再来了，怎么取个这名字？”
“你有没有听说过小英雄雨来的故事？”
曹父摇摇头。
“这是个了不起的革命战士，聪明，勇敢，富有责任感，更可贵的是，他有一颗爱国的红心。”
十多年后，曹雨来坐在水库边上听到这个解释，不由内心一阵激动。
“我要像爷爷一样，也要像小英雄雨来一样，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
听完他的宣誓，爷爷哈哈大笑起来，搂住了他弱小的肩膀。
“想不想游泳？”爷爷问道。
曹雨来摇摇头，他讨厌游泳。有一次，他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差点溺亡，从此就对游泳这件事产生了抵触心理。
爷爷也不强求，很快将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清澈的水中。
看着爷爷在水库里欢快地来回游动，曹雨来也快乐地笑了起来。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物是人非。
现在的曹雨来是一个正在暴雨中赶着去半山腰水库完成泄洪工作的小小公务员。
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先避雨，最好是有张舒服而暖和的床或者沙发，让他干完活儿后能好好休息一下，待雨停之后再回家。
没多久，他就来到了水库边上的操作室门口。
停电瓶车的时候，他发现居然只剩百分之二十五的电量了，刚才一直在赶路，没有在意电量已经使用了这么多了。
他当初买的这款铅酸蓄电池的电瓶车，充满一次能跑四五十公里都没问题，可今天回家后，他没想到晚上还会有事出门，也没有进行充电，没想到这一下陷入了低电的麻烦。
还好，进屋找到插座就可以充电了。
他在门前蹲下，掀开一块活动的瓷砖，在里面找到了备用钥匙——这也是黄站长交代他的，开锁进门，然后打开了电灯，再把电瓶车推了进来。
操作室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设施非常简陋，除了一整套用来操控水库的控制设备以外，只有一张小方桌和一张木方凳，没有可以休息躺下的寝具或沙发。
看来之前设想的睡一觉等到雨停了之后再回去的想法有点天真了。
他脱下雨衣，挂在门口的钉子上，关上门，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宁静。
这一路上，暴雨真是太吵闹了。
无论如何，先找地方充电。
他找了半天，才在桌子下方找到一个插座，但只看了一眼，他就气坏了——上面居然只有两眼插孔，而他的充电器插头是三眼的。
他又在屋内搜索了一番，依然毫无收获。
看来，这一天的倒霉劲还没过去。他苦笑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透过窗户朝外看去。
在暴雨下，平时宁静无比的人工湖面此刻波涛汹涌。
一时间，他不禁忧虑起来，今晚我还回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