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皇帝至死不回京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立于1861年1月,一般简称为“总理衙门”。在它之前,负责办理洋务的中央机关叫作“抚夷局”,是一个临时性机构。从“抚夷”到“总理各国事务”,机构名称的转变,透露出“中央王朝”的外交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
此时执掌清帝国最高权柄的,是咸丰皇帝奕。
奕19岁继承皇位,本年刚好30岁,正值年富力强。自登基以来,除镇压太平天国外,咸丰皇帝还有一件念念不忘的事情,那就是为父亲道光皇帝雪耻——道光时代的“英夷得志”,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结局,在咸丰皇帝看来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为了复兴中央王朝“以夏制夷”的昔日荣光,咸丰皇帝甫一上台便对外改走强硬路线。于是,那些在道光时代因主张议和而受重用的官僚,在咸丰初年纷纷下台。如浙江宁绍台道咸龄,被开缺的罪名是“惟夷首之言是听”;闽浙总督刘韵珂与福建巡抚徐继畬,被免职的罪名是“委曲以顺夷情”;朝中重臣穆彰阿与耆英被革(降)职时,咸丰皇帝亲笔撰写他们的罪状,说他们“抑民奉夷”,打压民意迎合洋人。 2
取而代之的政坛红人,是那些敢于对外讲硬话、挥拳头的主战派人物。如1841在台湾与英国人发生武力冲突,本已因病回籍的姚莹,被咸丰皇帝重新起用升任广西按察使 3 ;1849年在广州拒绝英国人的入城要求,组织团练试图与英国人以武力相抗的广东巡抚叶名琛,也得到咸丰皇帝的赏识重用,擢升为两广总督,授体仁阁大学士 4 。
遗憾的是,咸丰皇帝并无切实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强硬路线。
咸丰皇帝即位的第二年,就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即位的第六年,“英夷”与“法夷”又卷土重来。在这内忧外患之中,八旗军队一触即溃,充分展示出无能与腐朽。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之后,江南半壁摇摇欲坠,逼得咸丰皇帝不得不重用曾国藩、李鸿章、胡林翼与左宗棠等一众汉族官员去组织团练武装。1858年,英法联军兵临城下,又逼得咸丰皇帝不得不接受《天津条约》。他维持天朝荣光的最后手段,只剩下觐见礼仪。为保住这最后的“体面”,他向前方负责谈判的官员下达指示,要求条约中必须规定西方使节来华后,“一切跪拜礼节,悉遵中国制度,不得携带家眷” 5 。他绝不接受西方使节在觐见时以鞠躬礼代替跪拜礼,那是清帝国最紧要的颜面,是清廷“天下共主”这一身份最关键的标志。
但清军已然战败,咸丰皇帝的指示无法得到贯彻。中英《天津条约》第三款里,白纸黑字规定:“英国乃自主之邦,与中国平等,大英钦差大臣觐见大清皇帝时,必须使用英国使节谒见其他国家元首的统一礼节。”鉴于条约具有“最惠国待遇”性质,这实际上意味着所有西方国家均将依约以鞠躬礼仪觐见清朝皇帝。
至此,可用的对策只剩回避——夷人不肯跪拜,大清也没有力量强迫他们跪拜,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大清皇帝与夷人国家的使节直接会面。
咸丰皇帝也正是这样做的。1860年,英法联军因换约纠纷自天津攻入通州,再次兵临城下。联军提出八项议和条件,咸丰表态可以全部应允,“万难允许”的只有国书须“亲呈大皇帝御览”这一条。他责令负责谈判的怡亲王载垣坚决抵制该条:
国体所存,万难允许。该王大臣可与约定,如欲亲递国书,必须按照中国礼节,跪拜如仪,方可允行;设或不能,只宜按照米(美)、俄两国之例,将国书赍至京师,交钦差大臣呈进,俟接受后,给予玺书,亦与亲递无异。 6
在指示的末尾,咸丰还说,“设该夷固执前说,不知悔悟,唯有与之决战”。但决战并不存在。谈判失败后,咸丰皇帝匆忙逃往热河。英法联军攻入京城,烧毁了圆明园。
出逃的第三天,咸丰下诏,命曾国藩、袁甲三、庆廉、苗沛霖等人率部北上勤王。皇帝在谕旨里说:八旗出身的将领胜保出了个主意,称夷人“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贼之枪炮,近无所施,必能大捷”,但蒙古与八旗兵丁已没有“奋身击刺”的能力,只有川、楚两地的兵勇可以“俯身猱进”与夷人近身肉搏。所以他下旨让曾国藩与袁甲三“各选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分别由鲍超、张得胜率领北上;让庆廉从彝勇、川勇、楚勇里“挑选得力者数千名”,由黄德魁、赵喜义率领北上;让苗沛霖从安徽的苗练中挑选“数千名”,派妥当之人率领北上。 7 皇帝惶惶不可终日,亟盼众军速来勤王。故此不但在谕旨里写明了各支勤王军队的数量,也指定了各支勤王军队的指挥官。
曾国藩接旨后,陷入两难境地。他的军队正与太平军在安庆进行关键一战,僵持不下,派兵北上缓不济急,不过是在做无用功,且有可能毁了安庆的战局;不派兵北上,又会招来皇帝的猜忌。曾国藩最后听取了李鸿章的“按兵请旨”之策,一面按兵不动,仅命鲍超赴京交由胜保指挥;一面上奏说“自徽州至京五千余里,部队趱程,须三个月乃可赶到”,而洋人距离都城不过数十里,仅靠鲍超率两三千军队北上很可能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如果进入长达数月的相持状态,那仅靠鲍超的数千人也不足以勤王,所以请旨由自己或湖北巡抚胡林翼率大军北上。 8
在没有电报的时代,从请旨到批复,靠驿马传递一来一回需时很长。曾国藩的盘算是用时间来消磨掉进退两难的境地,静待局势发生变化。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此。袁甲三部从安徽凤阳一带出发北上,花了两个多月抵达勤王前线时,恭亲王奕早已奉新的谕旨,正在以外交手段收拾残局。
英法联军无意推翻清廷。他们自从新条约里收获不菲利益后不久,便退出了北京城。眼见连京城陷落也撼动不了咸丰皇帝对跪拜礼仪的坚持,英、法两国也暂时让步,不再执意让公使入觐“亲递国书”。但咸丰皇帝仍然伤心欲绝,因为洋人终究还是用鞠躬礼面见了皇弟恭亲王奕。他在诏书里将此事定性为清帝国的重大耻辱:
此次夷务,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见朕弟,已属不成事体,若复任其肆行无忌,我大清尚有人耶? 9
英法联军走了之后,咸丰皇帝仍不愿返回北京。他担心洋人只是暂时退去,洋使节欲以鞠躬之礼谒见自己并亲递国书的念头并没有打消。在诏书里,皇帝勒令一线负责谈判的大臣想办法彻底断绝这种可能性。皇帝威胁说,如果銮驾回京后洋人又跑来要求觐见,那就别怪他追究谈判大臣们的责任:
若不能将亲递国书一层消弭,祸将未艾。即或暂时允许,作为罢论,回銮后,复自津至京,要挟无已,朕唯尔等是问。 10
1860年12月,恭亲王奕终于自英、法两国公使处取得了不再要求入宫觐见皇帝的保证。但咸丰对保证心存疑虑,坚持留在承德避暑山庄,不肯回京。新条约已经生效,核心利益已经到手,英、法两国也无意激化与咸丰皇帝的冲突。1861年1月9日,英国政府训令其驻华公使,让他不必再向清廷提出面见皇帝亲呈国书的要求,只需清廷承认其为英国政府的代表即可。随后,其他国家也采取了相似的处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