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照耀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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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到红色首都去的路上


被“白匪”追逐

“打倒吃我们的肉的地主们!”

“打倒喝我们的血的军阀们!”

“打倒把中国出卖给日本的汉奸们!”

“欢迎一切抗日军队结成统一战线!”

“中国革命万岁!”

“中国红军万岁!”

开头用六句激情澎湃的标语,奠定本章基调,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在这些动人的、用粗大的黑字装饰出来的标语下面,我在苏区里消磨了第一夜。

可是,这里还不是安塞,也不在任何红军士兵的保护之下。因为,正如我先前所忧虑的一样,我们在那一天并没有到达安塞,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仅走到一个躲在河湾里的小村庄,四面围耸着沉默而黯黑的山头。溪边矗立着几层石板屋顶的房子,标语就涂写在这些房子的泥墙上。五六十个农民和注目凝视的儿童们,拥出来迎接我们这支只带了一匹驴子的旅客队伍。

我的年轻向导,他是穷人会的密使,决定把我安顿在这里。他说,他的一头母牛最近养了一头小牛,附近有狼,他必须赶回去照顾一下。我们离安塞还有三十里路,在黑暗中不容易走去。他把我交托给当地穷人会分会的主席,妥为保护。我的向导和骡夫都拒绝酬报,既不要红区里的钱,也不要白区里的钱。

分会主席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诚恳的黄面孔,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衫,白裤子,露出一双坚韧的赤脚。他欢迎我,对我很和气。他把我领到村会议室的一个房间里,送来一些热水和一碗小米粥。可是,我不喜欢这一个黑暗而气味又不好的房间,请他让我用两扇拆了下来的门。我把这两扇门搁在两条板凳上,打开被褥,睡在露天。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清朗的天空闪耀着许多北方的星,在我下面的小瀑布低声奏着和平与宁静的歌曲。因为长期旅行的疲乏,我马上就睡着了。

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破晓。分会主席站在我的身边,摇摇我的肩膀。自然,我被他惊动了,立刻坐起来,已完全清醒。

“什么事?”我问。

“你最好早一点儿动身,”他劝告我,“这里附近有土匪,你应该快一点儿到安塞去。”

听到分会主席口中的“土匪”时,“我”马上想到自己此次的采访对象就是传闻中的“赤匪”,结果却另有所指——国民党民团。由这一细节可见当时有关红军的谣言深入人心。

土匪?我正想回答他,我此来正是为了要会见这些所谓的土匪,可是,我一转念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的土匪,不是指红军,而是指“白匪”。我不再经他的劝告就动身。我不愿在苏维埃中国的境内,闹出给“白匪”掳去的笑话。

这里,读者需要若干解释。用国民党的名词来说,“白匪”就是民团,正如国民党口中的“赤匪”,用苏维埃的名词来说,就是游击队。国民党为镇压农民暴动纷纷组织民团队伍。民团在保甲制度中是一个基本的部分。保甲制度是统治农民的一种旧式的方法,现在国民党在中国以及日本人在伪满洲国,都广泛地实施这种制度。

按字面讲,所谓“保甲制度”规定每十户有一个甲长,对农民维持威信,而使地方官感到满意。这是一个互相担保的制度,一甲中一户犯法,其他各户须连带负责。元朝的蒙古人和清朝的满族人统治中国,也采取这种方法。

仅仅是“不被担保”,普通农民就可能因为各种荒唐的理由而蒙上不白之冤。农民所受的压迫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用这方法来防止农民反叛的组织,几乎是再好没有的了。因为保甲的首长,往往是富农、地主或高利贷者,他们自然不愿担保任何具有叛逆倾向的佃户或债户。要是无人担保,就成为十分严重的事情。一个不被担保的人,可以在任何借口之下,被当作一个“可疑的分子”,而投入牢狱。

实际上这就是说,整个农民阶级的命运是操在绅士阶级手中的,他们随时可以用拒绝担保的方法来摧残人民。保甲制度的重要功用之一,就是征收捐款,以维持民团。民团则为地主和绅士们所挑选、组织及指挥。民团的主要任务是抵抗共产主义,帮助征收地租,包讨债务和利息,并帮助县政府勒索苛捐杂税。

所以,每当红军占领一个地方,它唯一的敌人就是民团。除了出钱供养的地主外,民团没有什么基础,红军到后,这基础自然就失去了。中国真正的阶级斗争,从民团和红色游击队的斗争上,最容易看出,因为这个斗争,往往就是地主和佃农间的直接武装冲突。民团的人数有几十万,是中国两百万左右反共军队的最重要的助手。

在这一线上,如今红军和国民党军队虽已停战,民团对于红色游击队的袭击还是间隔地继续着的。在西安、洛川及延安等处,我听说有许多地主逃到这些地方,出钱策划或亲自领导“白匪”活动于苏维埃的边区。他们常常利用没有红军主要部队驻守的机会,侵入红区,焚烧乡村,劫掠乡村,杀戮农民,把农民领袖提到白区去,地主和白色军官对于俘获这些“中国共产党”的人,给予重赏。

民团的冒险行动,主要是为了报复和获得金钱上的酬劳。在红白战争中,民团做了最富于破坏性的工作。无论如何,我自己不愿试验“白匪”的“外交政策”。我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我觉得如果只需消灭一个孤单的洋鬼子就可以将我的一点儿钱、衣服和照相机据为己有的话,必定足以引诱他们。

即使身为外国人,“我”对“白匪”的凶残和贪婪也心怀畏惧。这一路的见闻,让“我”对红军的看法悄悄发生着变化。

急匆匆地吞下了一些热茶和麦饼,我跟分会主席所派的向导和骡夫一同出发。我们沿着溪边走了一个钟头,有时经过小小的洞穴式的村落,长毛的本地狗凶狠地朝我吠着,儿童巡逻员走出来要查问我们的通行证。我们走到了一个静寂的可爱的池边,四面怪石嶙峋,在这里我遇见了第一个红色战士。

除了一匹好看的白马在水旁吃草外,只有他一个人。这一个青年战士正在洗澡,当我们走近时,他很快地跳了出来,披上天蓝色的褂子和白布的头巾,头巾上有一颗红星。一支毛瑟枪挂在腰际,木盒子柄上,闪耀地拖着一条红穗子。他手按着枪,等着我们走近,问向导我们有什么事情。向导拿出他的通行证,简单地解释怎样护送我的经过,那位战士奇异地注视着我,要我提出更详细的说明。

我向他解释:“我是来见毛泽东的。我知道他在安塞。我们到那里还有多远?”

“探视”一词可以看出青年战士的警惕性很高。

“毛主席吗?”他慢吞吞地问,“不,他不在安塞。”于是他探视我们的后方,看看是不是没有别人。他相信只有我一人之后,才打消了他的疑虑,开始笑起来,好像有某种神秘的愉快似的。他对我说:“我正要到安塞去。我和你一块儿到县政府去。”

他骑着马在我身边走,我自告奋勇,更详细地介绍我自己,也冒昧地向他提出一些问题。我知道他是在政治保卫局里工作,在这边区站岗值班。那一匹白马是张学良将军的“礼物”。他告诉我,最近在陕北的战争中,红军从张学良的军队方面俘获了一千多匹马。我更知道他姓姚,二十二岁,他当红军已经六年了。六年了!他一定有许多惊人的故事可讲啊!

反复强调“六年了”,表现了“我”对这位红军战士十六岁就加入红军的惊讶,以及对这位青年战士六年从军经历的极大好奇。

我很喜欢他。他是一个外貌诚实的青年,很漂亮,身材匀称,红星下覆着发光的黑头发。在寂寞的山谷中遇见了他,令人安心。真的,我甚至忘记了问他关于土匪的事情,因为我们很快就谈到红军在春天东征山西之役。我告诉他那次东征在北平所发生的影响,他也告诉我他在那次“抗日之役”中的个人经验,据说到山西去的红军在一个月内增加了一万五千人。

两小时后,我们到了安塞——位于黄河支流延水的对面。从地图上来看,安塞是一个县城,实则是很小的,城墙却很美丽。街道已完全荒废,一切东西都在倾颓中。最初,我以为这些都是劫掠和残暴的明证,可是,更仔细一点儿观察,并没有焚烧的状态,所有毁坏的痕迹都很陈旧,绝不会出于红军的手。

姚说:“在十年以前,安塞就完全给大水冲毁,整个县城漫在水里。”

安塞的居民没有再把冲毁的县城建筑起来,他们如今都住在城外石头山上蜂巢似的窑房里。我们到了安塞以后,才发觉驻扎在那里的一个红军支队,已经被派去追击土匪,县苏维埃的委员已经到附近的一个村庄——百家坪去向省委报告。姚自告奋勇,护送我到百家坪,我们在黄昏时候到达目的地。

我在苏维埃区域内已经有一天半了,可是还没有看见一点儿战时苦痛的现象,只看见了一个红色战士,所看见的老百姓,似乎普遍地在十分安闲的空气中从事田间的工作。不过,我是不会给外观所欺骗的。我记得,在一九三二年的淞沪战争中,中国农民在炮火线下,继续耕种田地,毫不关心战事。所以,当我们绕着一个转角正待走进百家坪时,当我听到最可怕、最残酷的呐喊声时,并非完全没有准备。

苏区丝毫没有表现出被战争影响的迹象,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在安闲的氛围中从事着田间工作,这是假象还是真相?让我们一起跟随作者的脚步继续探索。

眼光向着凶猛的呐喊声瞥去,我看见山坡上有十几个农民站在一排营房似的房子前,挥舞着刀枪剑戟和几支来复枪,神情非常坚决。他们是把我当作一个帝国主义者而执行枪决呢,还是当作一个老实的访问者而予以欢迎呢?无论如何,我这个闯入封锁线者的命运是立刻就要决定了。

我一定是对姚露出了很滑稽、很尴尬的面孔,否则他不会对我大笑。他带着笑声说:“不怕!不要怕!他们不过是一些游击队——正在操练着。这里有一个红军游击队学校。不要惊慌!”

青年战士的淡定从容与“我”的慌乱惊恐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幅画面充满了戏剧张力。

后来,我才知道游击队的课程里,有一种中国式的古代战争呐喊的演习,宛如《水浒传》一书中所描写的那样。在亲自经历了脊背所感到的战栗以后,我敢证明这一种战术对于恫吓敌人,还是非常有效的。游击队在黑暗中进行突击时的呐喊声,一定是十分可怕的啊。

我刚刚坐下,准备和姚在百家坪介绍给我的一个苏维埃职员开始谈话,忽然一个束着皮带的青年司令官骑了一匹流着汗的马跑来,急忙跃下马背。他好奇地端详着我。我从他的口中才知道了我自己所遭遇的一段冒险经历的情形。

这个人姓卞,他是安塞红军保卫团的指挥。他说,他刚和一百多个民团打了仗回来。一个农民的儿童——少年先锋队队员——从很远的地方跑到安塞,跑得筋疲力尽,来报告民团已经侵入了他们的地方。据他报告,民团的领袖是一个真正的“白匪”!——一个洋鬼子,就是指我自己!

卞继续讲下去:“我马上领了一个骑兵连队,抄山上的捷路赶去,一小时内,我们就看见了土匪。他们都跟随着你,离你只有两里路。可是我们把他们包围起来,在山谷中袭击他们,俘获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领袖和几匹马。其余的人都向边界逃去。”他简单地报告完毕后,他的几个部下走进院子,牵着几匹被俘获的马。

我疑心他是否真正把我当作民团的领袖。要是“白匪”在无人之境捉住了我,一定叫我是红军,难道我逃脱了“白匪”的危险,仅仅是要给红军掳去,把我当作一个白党吗?

我正在疑虑间,突然一个清瘦的青年长官出现了,带着浓密的黑髯[1]。他走近我,用温和文雅的口气向我招呼:“喂,你想找什么人吗?”

他是用英文讲的!

我马上就知道他是周恩来,大名鼎鼎的红色领袖,他曾经是个教会学校的高才生。招待我的事情终于是决定了。


[1]髯:两腮的胡子,也泛指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