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替罪羊
一
《盲人摸象》读完,小水呆看毛绒羊一声不响。当时小水妈摔玻璃罐太用力,芝麻核桃粉四处散落,无孔不入。毛绒羊白色皮毛,也沾染薄薄一层,左右拍拍不掉,淋上水擦更黏了。芝麻养发核桃补脑。小水忽然意识,妈妈不是生来就知道芝麻用途、核桃用途。手指伸进羊眼窟窿,蘸了粉放到嘴里,眼泪马上淌下来。即便这样,她还是清醒记得,拎起羊转个方向,这样它就心情安定,看不到自己在哭。
拿书按对过电铃,大鱼开门说,看完了。小水点头,一手还书一手接过玻璃眼珠。大鱼随便翻,扫到一句话下划了横线,定睛看:“她从小就练习孤独,关于不能彻底相信一个人、直面生活的真相、苦难只能自己解决这些事,她已经很熟练了。”大鱼沉默一会说,故事还行吧,有浪费你时间吗?小水一动不动,只盯掌心玻璃眼珠。当天是周六,本约狐朋狗友酒吧蹦迪,但小水有多少周末浪费在他乡。长这么大头一次有漂泊感觉。她想回家了。
晚饭前到家。小水妈听开锁声以为是小水爸,嗓音里探出脑袋说,提早回来啦,不是说今晚有饭局吗?回来也好,就是家里没菜,要不我们出去吃。讲一半脑袋被打断,原来站门口的是女儿。对视一瞬,小水突然意识自己每次回家也未提前通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明明她更霸道,还要说人霸道。
但小水妈不翻旧账,愣一会才反应,两手抹围裙说,回来了。小水撇开眼神不自在说,嗯。小水妈说,晚饭吃过吧。小水说,还没。小水妈解围裙说,那出去吃。小水拦住她说,不,就家里吃好了。小水妈说,家里没菜。小水说,没菜那你吃啥。小水妈不吭声。小水换鞋脱外套说,你吃啥我就吃啥,我不饿。
小水故意绕过餐桌,瞥都不瞥一眼。但小水妈收拾盘子的声响,乒乒乓乓就在眼前。本能感觉,小水妈不会善待她自己。空气里味道不新鲜,她一定吃昨天剩菜,两三口随便应付。小水尴尬躲进厕所,听小水妈脚步声在餐桌和厨房间来回,可以想象微波炉刚热好的剩菜,此刻正哗啦啦倒掉。等脚步落定灶火重开,小水才冲马桶,若无其事出来。说好听点给彼此留一份体面,说难听点小水无法面对,毕竟她是那种吃一口不喜欢就扔掉的人。
只能窝沙发。可刚坐下,便瞄到垃圾桶里核桃壳堆成了山。想来是小水妈边看电视边敲核桃,前几天送来那罐摔了,便急匆匆想重弄一罐。这时小水妈提冷冻牛排过来,问她,吃这个好吗?小水很乖点头。小水妈顺女儿眼神也望进垃圾桶,能感到她身体一颤,忽然被刺痛。小水妈拆牛排包装问,几分熟?小水心想关于做菜,她第一次问人意见,稀奇的。但嘴上还是说,你觉得几分就几分。小水妈扔包装袋,等于毁尸灭迹,完全盖住核桃壳,又简单报晚餐内容,才装没事走开。
小水不傻,以前小水妈扔垃圾,都习惯叠成块状整齐放入,绝不会如此随便。这时又后悔回家,她展示她做什么,她掩盖她做什么,女儿都会内疚。或者说只要妈妈存在,女儿就等于罪人。后来吃饭小水才注意,小水妈手上贴创口贴,不知那天摔罐头被划伤,还是最近敲核桃被刮伤,总之是伤了,她为女儿再一次受伤。芝麻养发核桃补脑。
盘子扫光,小水很难得去洗碗,但又不想让小水妈误解,以为她在妥协,在讨好,便一面凶一面进厨房说,我坐一天了,单纯想站会,你别多想好吧。之后每隔几分钟,小水妈有事没事来一趟,瞟一眼。小水把碗往水池一掼,不耐烦说,这么不放心,那么你洗。小水妈半开冰箱门,无辜眨眼说,我讲啥了,我啥也没讲啊。
到晚上入睡,小水习惯把脚伸被子外。小时候故意这样,因为怕黑,天再冷也伸着,总想小水妈半夜出现体贴掖被。后来长大便纯粹怕热,然而今晚再热,她还是把脚缩回,整个人藏被窝丝毫不外露。实在受不起小水妈的好,这好太沉重,重得她彻夜难眠。
第二天回外婆家吃饭,小水妈照例起早跑菜场,红红火火热一身汗。开车路上等红灯,小水妈问,最近忙吧。小水突然警觉摘下耳机说,有啥事。小水妈手搭方向盘一直不讲,等亮绿灯踩了油门,才吞吐挤牙膏说,下周有个展,你有空陪我看吧?小水一愣说,啥展,农产品展,还是小商品展?小水妈说,你有空吧?小水说,到底啥展?小水妈一个急刹车不响了。照以前小水推辞工作忙,根本不细问,以免俩人呆太久吵架。现在想来并不是真怕吵架,陪她三天,想一年也不过陪三天,陪她很多个三天,想再多也抵不过她陪自己的三十年。总之债堆债利滚利,哪能还清爽。
芝麻养发核桃补脑,小水犹豫说,下周出差,我没空。小水妈说,也好,办公室张阿姨会陪我去。小水下意识反问,你找到人还问我,有意思吧。小水妈不应,手指焦虑敲方向盘。小水心想,你和张阿姨不对付这事我没忘,真是,她会陪你去她就不姓张了。左想右想正要戳穿,小水妈忽然停车说,水产店到了,下车。
小水翻白眼。最恨回外婆家,每次回免不了全城大采购。东边买家禽,西边买海鲜,因为固定摊位熟人靠谱,供应的都是鲜货好货。南边买蔬菜,因为自家田里不打农药,当天采摘当天卖。小水妈不爱网购,东西沉甸甸在手里,挑挑拣拣才放心。小水屡次想问,整整一上午到处跑菜场,你真是闲,时间多。一个人要有事业忙,哪能分清菜场和菜场差别,哪来得及纠结肉柴不柴,鱼腥不腥。而嫌弃一个人,嫌弃到无能的份上,等于是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个人了。小水拎菜,闭嘴当木头。怕一开口她所有情绪要流出来,整个人破掉。
小水妈丝毫未察觉。今日她不大对劲,眼神飘荡心思恍惚,到外婆家楼下,又没头没脑来一句,看展的事别乱讲,尤其别当外婆的面讲。小水本就没传话恶习,但这么提醒反倒引起疑心。小水妈同时想到这层,等电梯时补充说,也不是不能讲。进了电梯又说,怕讲了引起误会,还是别讲。这样拖泥带水令人反感,手上东西又重,小水索性后背往墙一靠。突然间,口袋里东西硌得痛。偷拿出来看,原来是毛绒羊的玻璃眼珠。小水心想,我爱妈妈,可她这种人还会有啥出息。
二
外婆拖一条瘸腿,这么多年走路都拐。听说是车祸后遗症,小水懒得追问。外婆走到哪,聒噪声音就跟到哪,吵得人头疼,根本想不起面前站一位残疾人。也许生活有多残暴,人便要加倍残暴地报复。外婆是否笑过,小水不太记得,是否哭过,肯定没有的事。因为瘸,她比谁都走得更快。因为可怜,她对谁都格外冷酷。越残疾,越有证明健康的决心,有时甚至超过常人所能承受的,她自己还不觉得,以为理所当然。
也因此外公无法插手厨房。外婆说,一个女人不能完整做一桌菜,等于废物,活该老公嫌弃婆婆白眼。小水妈低头择菜,一声不吭。小水心里说,抢着做饭自然没问题,可抢着做,还要装出被逼无奈地做,这种心理畸形吧,有毛病吧。外婆便是如此,一进厨房就生外公的气。剁菜手酸了要怪他懒,炒菜溅油了要怪他笨,烧不好要怪他不帮忙,烧太好要怪他把自己骗回家。每到这种时候外公也当残疾人,耳朵听不到,眼睛看不见,一天到晚憨憨傻笑,假装生活无法自理。外婆根本不愿承认,她需要别人需要她。
也有柔软时候,但太唯一,太少见。外婆心头好是客厅一盆多肉植物,鲜嫩,饱满,死而复生一回后格外有生命力。可满当当爱,满当当笑脸,都给一株盆栽,小水想外婆这一生,有啥意思呢。
小水正在客厅闲晃,小水妈从厨房探头问,汤炖好了,要不要喝一口。小水说,我刚吃完水果,喝不下。小水妈说,尝尝咸淡。小水说,咸淡你最会把握。小水妈说,鸽子汤滋补,你一个人住整天叫外卖。小水说,等会吃饭再喝好吧,我没说不喝。话音未落小水妈已端汤走来,杵她面前说,快喝,不喝就凉了。小水撇过头,我都说了不想喝。小水妈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知道孝顺吧,我老了还能指望你吧。小水知道不接过碗,这串话就会持久播下去,她无奈,恨不得一口干掉。
过一会外婆端一筐饺子出来,问小水妈,饺子要吧,什么馅的。小水妈擦干手走外婆身边说,上次的还没吃完,这次就算了。外婆拨弄饺子说,今早六点起来包的,喜欢胡萝卜木耳还是小白菜猪肉。小水妈说,你自己留着吧,小水和她爸都不爱吃饺子。外婆说,那就两样都拿点,你等会回家记得放冰箱。小水妈说,真不要,最后没人吃,只好坏掉倒掉。小水外婆瞬间板脸,抬高嗓门骂,什么要不要,我最讨厌听这种话,我活这把年纪做点吃的容易吧,做子女的体谅过吧。小水妈矮下去,自觉找出保鲜袋,一个一个白胖饺子乖乖放进去。
换以前小水太想笑,她在等,等的就是以毒攻毒,妈妈这种脾气,就得外婆治一治才管用。可今天笑声噎在喉咙口,根本出不来。生活魔幻,没人觉得有问题,大家习惯张嘴就来张嘴就忘,等到下次还是一模一样对白。倒也不是从头开始,上次怨气没消,这次怨气又积。雪球越滚越大,到后来完全不需铺垫,见面第一句就开吵开骂,想起来都是爱,讲起来都是恨。当然,此类事件发生在外人身上,自己看客心情时,大可幸灾乐祸说,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要闹,啥气量啥格局。可一旦关门回家,立马双标作风,面对自家人无论做东做西,做或不做,都一副打架阵势。
小水相信小水妈等会开车,必然自我安慰说,我不像你外婆,我是个好妈妈。只是这种话,绝不会对外婆坦白。自己家里小水妈是教科书,浑身上下长满手,流水线般利落操作。一到外婆家,手和手慌乱起来,来回扯皮互甩耳光。一不小心就被训,小水妈不知所措站角落,好像比残疾的外婆更残疾。
观察很久,小水才发现隐秘规律,每次在外婆处吃败仗,小水妈都不自主走到多肉植物旁,缓一缓,转一转,有时也背过身不动。好奇多日,小水今天终于找到机会,趁没人时溜过去看。枝头拨拨,根部转转,这才发现多肉外面一圈完好,靠墙叶片却掐满指甲印。汁水溢出来,到处红癣癣伤口。小水不由握住手里羊眼珠,紧张盘弄,她意识到,小水妈这么干已经很多年了。
三
午饭餐桌,小水妈给每人盛好一碗汤,鸽肉、菌菇、红枣,样样齐全,到自己碗里却是干干净净一碗清汤。摆盘也讲究,谁嘴馋什么,就把菜摆他面前;谁忌口什么,又把菜放斜角线距离。很快一大块白嫩鱼肚,被赶到小水碗里,小水妈掐了鱼头很熟练地吃起来。
小水脑海,马上浮现童年聚餐场景,当时小水自以为懂事,站板凳上持大汤勺,一面给妈妈舀鱼头,一面说,毛阿姨,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鱼部位。毛阿姨诧异说,小水小朋友,你妈妈以前最嫌麻烦,现在居然有耐心吃鱼头。小水妈桌下踹脚,毛阿姨一惊说,踢我做啥啦。小水妈说,少讲话多吃饭。她夹一筷菜到毛阿姨碗里,又说,你没生孩子,不知当妈的心情。小水听不懂话里意思,以为人变来变去是很正常的事,那时她三天两头换理想。长大后才知,一个人的变化,不总是他自己说了算。
吃到热气腾腾,小水妈解掉开衫扣子,露出内里针织衫。今早还见她翻箱倒柜,剥洋葱般抽出这件,多年前过时款式。外婆停下筷,仔细端详说,好衣服就是好衣服,穿多少年都不坏。小水妈说,料子好,织得更好。外婆说,织完手头围巾,我再给你织一件。小水妈推辞说,我不是这意思,你眼睛不好。外婆说,我还用得着你管。小水妈说,眼药水放床头了,每天按时用。外婆说,买的能比上自己做的吧,根本不可能。小水妈说,眼药水进口的,效果好我再托人买。外婆说,衣服样式我想好了,你保证喜欢。俩人话到此地,外公埋头吃菜,夹一筷到小水碗里,小水也埋头吃菜,夹一筷到外公碗里。
外婆的嘴停不下来,片刻之后,脸上浮现小火慢炖的表情。小水一听就明白,小舅舅做生意又亏了,决定重整山河再来一把,但重整,钱是最大问题,银行不给借,高利贷又还不起。小水太清楚外婆接下来要讲的话,果然她慢悠悠说,你是大姐,大姐要有大姐的责任。话到这份上,仿佛把小水妈摆砧板上,动都不能动了。
小水妈挣不多,问她借钱,等于问小水爸借钱。在别人眼里,小水妈等于小水爸,但小水爸不这么觉得,一个生意人做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上次小舅舅借的一笔钱没还清,新账加旧账,俩人为此大吵一架。后来在小水爸面前,小水妈总矮一截,可这其中苦楚,外婆一概不知一律不管。小水希望妈妈勇敢一回,说出事里藏事的缘由。可她没有,她说,好的,自然要帮弟弟一把。剁好块,开好火,她主动下锅了。
但外婆还没停,又说,大舅舅下周末做手术,店里空着没人看,这年头请临时工一大笔开销,如果有自家人搭把手,那再好不过。小水抢话说,我妈下周末要看展。小水妈桌下踹脚,小水一惊差点把碗掀翻。外婆说,做啥啦,翻天啊。小水妈瞪小水一眼说,少讲话多吃饭。外婆说,什么展,看啥展?小水妈端饭碗说,没啥,我空的,我去看店好了。
她永远都说好,永远都有空。小水当然知道,生活有舍有得,但小水妈是舍自己为了得全家,还是得全家后不得不舍自己,这中间差别,她一直没搞清。吃到差不多地步,外婆起身,把碗里残汤倒入心爱盆栽。小水手心出汗,担心掐伤叶片被发现。但小水妈摸外婆太透,她慈祥走去,慈祥走回。
坐上餐桌,外婆挪一碗红烧肉到小水妈面前说,再吃点,这么瘦,小水她爸会喜欢你吧?小水瞥一眼外婆,可见爸妈关系不好,她心知肚明。即便如此,还要自己女儿低人一头,真有舍一物换一物的意思了。当然,外婆重男轻女观念陈旧,不是一天两天。小水想从小她教自己背唐诗,每日三餐顿顿讲究,一被人欺负,就老母鸡扑翅膀上去爱护。可还是恨。妈妈把所有好脸色给别人,仅有坏脸色给自己女儿。外婆把所有坏脸色给别人,仅有好脸色给一株盆栽。
滑稽吧,一个人对女儿的憎恶蔓延到外孙女身上,世世代代都遗传这憎恶。小水想到这,外婆夹肉圆过来,她故意没接稳,滚落在地。又装无意踩上去,一时汁水迸溅四处喷落。肉圆是外婆亲手剁亲手包,小水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痛快。
与此同时,小水不自主伸手进口袋,反复摩挲冰冰凉羊眼珠。小水妈属羊,性温,与人为善。童年时代,她有大把时间大把怀抱,随时等女儿扑来。很偶尔不在家,小水就抱毛绒羊,等于妈妈化身。校园绘画比赛,她带女儿见画家朋友,消磨整天,拿出得一等奖的作品。等到市里科技展览,又拜托同事教做电动轮船,扑哧扑哧水里欢腾。老师忽略内向学生,她便拎礼上门,小水被重点关照。男同学把欺负当表白,她又耐心引导,俩人从此模范同桌。那些年小水在学校到处风光,一大半是小水妈的功劳。她从来有求必应,从来无名英雄。等小水上高中,又看三年无声电视,这种母亲,是榨干了也要爱女儿的。
也许外婆教太好。天下母亲,都像别人家母亲,就是不像她们自己。送给外婆的好货,几天后在舅舅家发现,后来再送过去,小水故意拆包装弄旧弄破。小水妈看到先是骂,不懂事,这样送礼有人要吗?不久也醒悟,反正给外婆一个人吃喝,无所谓好看。甚至比女儿更过分,有时贴打折标签纸,有时骗东西临过期。
这样一来,外婆很舍得留给自己,她怕糟蹋,怕对不起曾经苦难岁月。小水妈背地里怨,为她好等于让她遭罪,真让她遭罪,她心里反倒舒坦了,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小水后来发现,双标根本是人的天性。
小水妈排斥朋友,早年闺蜜走到后来也基本走散。最初小水以为这种厌恶源于小水爸,小水爸应酬多,狐朋狗友遍天下,走哪都讲义气,场面上做人。朋友从小水妈手里,名正言顺借走小水爸,不打算还回去。那年小水妈坐办公室憋闷气,专心想升职,好在话语上压人一筹。可小水爸再多政府朋友也没能帮上忙,不知友情维护不到位,还是根本不想老婆抛头露面。
从此小水爸醉酒回家,小水妈失控絮叨,整天吃吃喝喝,那些朋友有啥用,关键时刻能靠上吗?有时她一个电话打到小水同学家,鸡汤味腔调说,现在学习压力大,你们少在一起玩,不要影响对方。有时直接冲小水吼,我为你搭进去一辈子,你考虑过我吗?你朋友比我重要,你去和他们过好了。
做自己是一种罪恶。把时间花在别人身上,时间才叫时间。然而一个人忘我地对人好,不是要别人对自己也好,就是把别人当成另一个自己。直到今天小水才明白,小水妈天然抱歉,还没建立交情就已亏欠别人,她这种性格脾气,便以为女儿也如此。多交朋友等于多付出多牺牲,她受的苦,根本不愿女儿再受。
然而小水不禁要问,对人好不等于先行卑微,与人分享照样可以快乐,人和人差别大到无法相通,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吧,长这把年纪总有人会告诉你吧。但她真的不懂,真的没有人告诉她。小水突然心痛,妈妈那样爱外婆,可外婆给她怎样的童年,她从未反思。
四
天下妈妈的爱,都是三百六十度围墙,把人困于其中滴水不漏。小水感到窒息,溜出客厅到书房转圈。开了窗透几口气,却无意发现压柜底相册。老一辈有落伍的爱好,什么东西都用保鲜袋包好,怕积灰,也怕记忆真过期。相册打开,都是光明正大的老照片,相当全民必读历史书,挑不出毛病。再要放回去,夹层却掉出一沓照片。无疑,藏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当时主人忙里慌张,随便一塞,便以为能被时间忘记。
捡起来小水瞬间呆住,的确是小水妈年轻时模样,可她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中间隔一道断崖,无法衔接。照片里小水妈戴蛤蟆镜,穿蝙蝠衫,抱四喇叭录音机站街头;也有手持剪刀,坐一堆印花布料里,埋头于缝纫机的工作照。琢磨很久小水脑子才醒过来,原来小水妈也蹦迪,也时尚,也有梦想。
此刻外公刚好经过,见这一幕愣在原地。他走过来,和小水一起看照片。外公低沉嗓音说,想不到吧?小水说,嗯。外公说,她从小就一声不响,客客气气,可一过二十岁突然变样。小水说,变啥样?外公说,突然说要去北京,想做衣服,服装设计。小水说,看不出来。外公说,你外婆气到半死,原来以前的乖都是装的,以前的懂事,也都是麻痹人用的。小水说,真看不出来。外公说,压抑越深爆发越厉害,后来你妈就离家出走了。小水说,啊。外公说,我们找了几天几夜。小水说,比我还不懂事。外公说,多少人一辈子不响,突然有天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小水沉思片刻说,前几年有个美国人,航空公司地勤,所有人眼里的乖孩子,好好先生,突然有天偷飞机。外公说,这新闻我报纸上看过。小水说,第一次开飞机,就做各种盘旋、俯冲、翻滚动作。外公说,我记得相当清楚,有位目击者讲难以理解,像是看电影。小水说,是啊,每天飞机上搬行李,传送带来来回回,生命最后一天居然偷飞机上天,看鲸鱼,看日落,最后完成高难度特技,坠落荒岛。外公说,其实他有能力可以平安落地。小水说,人生最高光时刻离开,浪漫吧。外公说,残忍的。
顿一顿小水问,妈妈后来怎样?外公摇头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嫁给你爸,生了你。午后阳光细碎,一阵安静。小水又问,外公,这种新闻你为啥记这么清楚?外公笑笑。小水再问,你以前有过这种想法吧?外公说,啥?小水说,偷飞机这种想法,你以前有过吧。外公翻照片,还是笑笑。
小水回客厅,外婆正坐藤椅,戴老花镜织围巾。小水妈本想饭后便走,外婆不许,拦住说,还有一点就织完,今天带回去给小水她爸。小水埋头,想外婆看似糊涂,其实心里门清,家里谁说了算,她清清楚楚一笔账,也懂办事送人情的道理。小水爸的人脉相当于城市毛细血管,讨好他,两个舅舅的生活才有保障。当然,也可能是真的关心,当半个儿子对待,或者对爸爸好,等于叫爸爸对妈妈好。再来,是拿爸爸的围巾练手,流利了娴熟了,再给妈妈织,只是这种概率有多大,另一说了。
小水妈闲没事,拨弄毛线球。她坐外婆阴影里等于痴呆植物人,身体营养过剩,大脑营养不良。她压低声音说,其实小水她爸从来不戴围巾。外婆不知耳朵不好还是故意不理,专注手上针线活,压根没搭腔,小水妈尴尬,一点点褪色下去。
小水边刷手机里一篇报道,边想,妈妈此刻定在纠结,今晚回家,先借钱再送围巾,还是先送围巾再借钱,无论哪种策略,都有精明利用的意味。围巾虽手工无法定价,但在爸爸眼里,花色老气款式过时,拿回家一次不戴,丢衣柜只白占空间,与帮舅舅的忙比起来,完全不对等交换,还徒劳抵消一份人情。当然爸爸大气,不算那么精,可说到底妈妈还是自尊心强,不愿因为给娘家帮忙,从此形同提线木偶。
然而真要问起来,饭桌上她又逞强解释,好呀,我和小水她爸关系不要太好。小水以前想,要面子到这种地步,活该吧。如今却觉得,她根本没有说真话的对象。有时漏嘴了脱口了,外婆难以置信说,不可能,这种事发生在你们夫妻身上,根本不可能。
小水继续看手机报道,听到围巾织好,外婆朝小水妈说,起来,我给你量毛衣尺寸。小水妈说,我讲过我不要的呀。外婆摸卷尺说,你瘦成一把骨头,以前尺寸不作数,得重新量了。小水妈说,每年织,每年来不及穿,真的不要。外婆说,起来起来,快起来呀。小水看这幕,记起上小学时有一回,妈妈那天考驾照,来不及顾女儿,于是小水脱掉外婆织的毛衣,偷溜出门。谁知早读课到一半,小水妈虎着脸出现在教室门口。全班人注视下,她硬逼小水套上毛衣。印象过于深刻,每次想起,小水还能感到无数目光在全身蠕动。
不要外婆织不是孝顺,而是真的不想要。要她织也不是爱她,而是熬到头,发现根本没有头。外婆全都会错意,只当客气,像过年送红包,来来回回推好几次,被祝福的人才真肯收下。然而大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忘记他们曾经也是孩子。
小水突然想,如果妈妈被控制长大,为什么外婆又是天生恶人?不该从她开始吧,外婆的妈妈又是如何对待外婆?如果自己有女儿,也会重蹈这种覆辙吗?那要往前追溯多少年,往下流传多少年?洗不干净了。小水想真的,怎么都洗不干净,她自己也是这恶的一部分。
此时,手机报道刚好滑到最后,结尾写:“直到她有了孩子,妈妈才坦白,当年生了她之后很后悔,外婆和奶奶只讲生孩子好处,从不讲其中代价。”
恍惚间,小水回书房,抽出老旧相册抱到客厅。此刻小水妈伸长手臂表情呆滞,任由外婆量身。小水坐下来,定心擦相册灰尘,不动声色问,妈,你下周末到底看的什么展?小水妈瞬间活过来,使劲瞪眼说,没啥,不看了。外婆白纸上记尺寸说,神神秘秘的,弄啥啊?小水妈赶忙解释,没啥,没啥。阳光下小水举起夹层里照片说,我看你包里有两张票,时装设计展,挺新潮的,我也想看。小水妈不停使眼色,小水就是不睬。
外婆背过身整理,演讲腔调说,做女人就是要心思定,定在家里顾老公,顾小孩,顾两边父母,这种乖巧贤惠女人才讨欢喜,一天到晚心思野在外面,图啥呢?小水把照片塞小水妈手里,惊讶语气说,这些样子我第一次看,妈妈你还记得吧,你以前有设计师梦想。外婆继续演讲说,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找一个好老公,小水她爸怎样,好吧,优秀吧,当年一穷二白,现在这样有出息。小水不放弃说,妈妈你看呀,有啥不敢看的,你年轻时多漂亮,多时尚,放现在这种年代,妥妥顶流网红,天天赚到手软。外婆坚持演讲说,当年要不是听我的,这种好男人轮得到你吧,我不对你好对谁好,恨我也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小水加快语速说,妈你再不看就没时间了,再不看,这辈子就过去了。外婆也加快语速说,做大人的就盼孩子幸福,如今你这种日子还有啥好挑剔,还有啥不满足。小水妈夹于俩人之中,脸色苍白,几近崩溃。此时外公手拍桌子,大吼一声,够了。
一切归于沉静。小水妈眼神紧盯照片,指甲不自觉陷入手臂,坑坑洼洼红印,她声音埋于嗓子说,我那个铁皮盒呢?外婆皱眉说,啥?小水妈腔调异样了,我给布娃娃做很多衣服,装那个铁皮盒里。外婆听不懂的样子,五官挤一起说,啥衣服,你根本不会做衣服。
小水妈把毛线绕手指,一圈又一圈往紧扯,胀红了,才断断续续说,以前隔壁沈阿姨,开裁缝店的,很爱笑,和你完全两种性格,她送我布头,教我做衣服,我每次都偷着去,赶在你下班前回家。外婆身体微颤,小水妈却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说,但有一天那个铁皮盒突然不见了,我辛辛苦苦做那么久,全都不见了,你说你没看到,你真的没看到吗,你撒谎,你明明记得,为什么扔掉,为什么?
小水停止呼吸,眼前一幕太恐怖。见过她因爸爸出轨砸一墙镜子,见过她照顾太多人累到晕倒,见过她要女儿听话不惜甩耳光,可从来没见过她变回小孩。
外婆要辩驳,却气到语无伦次,手指着小水妈,一口气根本喘不上来。忽然左右踉跄,扑通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大家惊慌,奔过去搀扶,可外婆强硬,啪啪打掉所有伸过来的手,坚持自己站起。然而那条无用瘸腿死死拖住,越挣扎越无力。小水妈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外婆咬紧嘴唇说,哭啥哭。小水妈失控说,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不哭。外婆肌肉抽搐,强忍疼痛说,天没塌下来,闭嘴。
那一刻小水猛然意识到,这样硬骨头的外婆,不会被家务打倒,不会被疾病打倒,不会被风雨飘摇的命运打倒。只有一件事,一件事会彻底击碎她,那就是知道她所奉献的一切,她自认为的爱,恰恰是摧毁她女儿一生的最重要原因。
一晃神,小水手里的羊眼珠掉了,磕磕绊绊滚一路。天空安静下来,小水想,这种家庭真相只能埋进土里。
五
离开外婆家,小水妈手机忘拿,坐车里等,要小水回去取。小水电梯上楼,才意识到离得太匆忙,外婆家的门都半掩着。传来隐约抽泣声,小水本能不相信,可眼睛还是夹到门缝里,望进去。外婆正躺沙发上,外公坐小板凳耐心给她揉腿。没有看错,流泪的人的确是外婆。小水瞬间被灼伤,目光迅速挪开。
随即想到,她从未体会外婆的难处,也未体会这难处,要多强内心去支撑。外婆咄咄逼人,喜欢打断人话头,不该是强势而是害怕。害怕说不对才要大声,害怕没人听才要抢先。可嘴上占了便宜,不等于真占便宜。嘴上占了手里没占,相当于吃两次亏。强到头便是极弱,小水想外婆这样做人,真是太傻太单纯。
看八十岁老人变十八岁少女,外公还是铁打的外公,小水不由眼眶湿润。猫步进去,瞥到门口储物柜里,堆几大罐可可粉。之前有回,买一杯热巧克力给外婆,她咕咚咕咚全喝完,小水便记下。平日没时间陪,陪了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用物质弥补。买也不是乱买,任何东西,只要外婆透露一丝兴趣一点喜欢,就批量送去。
可如今想来,好吃也不一定真好吃,是当下那种心情那种环境,才觉得好吃,或者吃多了也不好吃起来。最关键是,自己这种爱外婆方式,和外婆爱自己方式,又有啥区别。每次吃饭,只要小水嘴馋哪道菜,从此外婆顿顿做那道。吃到想吐,外婆还在坚持,你就爱这口,多吃点,多吃点呀。
取了手机,小水飞速离开,下台阶却意外摔跟头。膝盖擦破皮,根本顾不上,只心里琢磨,外婆有多少次这样摔倒,每次都自己站起来吧,如果长久起不来呢?她边想边到停车场,推玻璃门,才发现自己左腿没用力,潜意识里学外婆一瘸一拐走。上了车,小水失神问,外婆为啥残疾?小水妈愣住说,以前不是讲过吗,车祸。小水说,这我知道,但前因后果是啥,具体细节又是啥。小水妈开引擎,踩油门,一脚出去,根本不想回应。
老天变色太快,从车库出来,眼前风景都沉下脸。小水没头没尾说,下周末陪你看展。小水妈沉吟片刻说,帮你舅舅看店,不去了。小水摇头说,这次不去就要等明年了。小水妈猛地刹车,是红灯,她说,那就明年吧。小水浑身发痛说,你没必要这样。小水妈苦笑说,我没必要哪样?
许久安静,小水妈紧抓方向盘恍惚说,那一年我离家出走,很多天,在找我的路上,你外婆出了车祸,后来她的腿再也没好起来。说完这话,密布乌云终于落雨,雨水在车窗上滔滔滚动,好像老天帮忙把眼泪流完,人们本身就不必动情。
小水妈开刮雨器,嘎吱嘎吱声刺到人心里去,她又说,以后我去你家会提前通知,你不想吃芝麻核桃粉,我也不弄了。小水含糊不清说,嗯。临到家小水掏出塑料包裹。小水妈问,啥。小水说,之前取手机,外公给的,要我转交给你。小水妈接过,正过来反过来看,不着急打开。小水道了别,知趣下车。
小水妈开车兜圈,兜来兜去到处淋雨,就是不拆包裹。直到眼睛花手无力,才找偏僻地方停下。撕包裹保鲜袋时,不忍笑出声,以为这样保存就能让时光停留,人自我欺骗到这种地步,好笑吧。因为手在颤抖,笑声也变得破碎不堪。拆到最后,果然是生锈斑驳的铁皮盒,打开来,当年给布娃娃做的玩具衣服一件没少。最顶层一件泡泡裙还未完工,穿线的针插上面。
小水妈脑海,顿时原原本本浮现三十多年前沈阿姨店里做衣服的画面。最后那天紧赶慢赶,手里泡泡裙总能完成,但小水妈不愿火急火燎,只希望手里每一针都用心到头,于是放下,想等隔日继续。但第二天放学,藏床底的铁皮盒整个消失,把家掀翻也没摸到一个影。
当然回到现在,小水妈大可拿起泡泡裙,几针几线来回,立马完成,年轻时梦想也顺滑连接。可中间这些年呢,就这样白白流走吗?小水妈揉皱泡泡裙,脸上表情过于平静。有时她也怀疑,外婆出车祸是意外吧,真是意外吧?为人父母后明白,爱一个人到忘我境地,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而此时此刻瘸腿外婆已起身,站到心爱植物身旁。她小心翼翼将花盆转圈,靠墙一面逐渐见光,被掐痕迹也通通暴露。外婆持剪刀去除残缺叶片,脸上表情过于平静。雨水溅进来,她想这座城市在洗澡,洗完澡等于一切没发生。
小水一到家就找出玻璃瓶,挖几大勺芝麻核桃粉,冲泡整杯开水咚咚喝下。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听门铃响,小水快步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对面邻居大鱼,他说,你的毛绒羊修好了吧?小水说,啥。大鱼说,玻璃眼珠掉了,总要安回去。小水低落摇头。大鱼说,我认识一个玩具修复师,已约好时间,现在就可出发。小水明显愣住。大鱼说,弄堂里老师傅,手艺人,修复玩具等于修复文物,洗澡,植毛,缝补,样样精通。
小水说,小时候我不肯独立睡觉,妈妈买这只毛绒羊,抱它等于抱我妈,眼睛一眨,毛绒羊说老就老了。大鱼说,你这趟回家,母女关系缓解不少。小水说,你咋知道?大鱼一笑,忽然伸手擦她嘴角,小水猝不及防,再低头看,大鱼手上淡淡一抹芝麻核桃粉。
几天后大鱼陪小水取毛绒羊。回家路上,小水紧搂着羊说,有件事挺有意思的。大鱼开车说,啥?小水说,我外婆有做面部按摩操的爱好,穴位从上到下天天坚持。她要我也做,我心里笑,这种老年人保养,我会做吧。可临近三十开始长眼纹,我上网搜,居然发现最新流行的少女护肤法,和外婆教的一模一样。她这样做已经几十年,我外婆比我白,你信吧?大鱼笑笑说,我信的。
小水说,外婆对我温柔,对我妈暴躁,我妈对我暴躁,兴许对我女儿温柔,那我呢,我也会对我女儿暴躁,对我外孙女温柔吧。大鱼说,人到那个位置不得已为之。小水说,有时我觉得人和人差别太大,有时又觉得人和人根本一样。大鱼说,两种想法都对,都有道理。小水说,太复杂了。大鱼说,小说写的就是这种复杂。
小水沉思片刻说,看完《盲人摸象》,我心里还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大鱼说,啥。小水说,如果我妈有我这种条件,生我这种年代,我现在做的她照样可以做,甚至做更好。大鱼开车转方向盘说,是这样的。小水说,等于我得到什么,我妈恰好失去什么,我的优越建立于她的牺牲,所以讲我有啥理由,有啥资格看不起她呢。
一时沉默。大鱼说,阿姨听到这番话应当欣慰。小水两眼紧闭说,我心里难受。正好红灯大鱼停下,拉住她的手说,照这种状况往后推,你孩子拥有的你未必拥有,你孩子困扰的你也未必困扰,很多改变要几代人努力,这不是你的错,你懂吧。小水点点头,眼泪终于淌下来。大鱼边擦她的泪水,边问,我只知道你叫小水,全名是啥还不清楚。小水哽咽说,水婧,流水的水,女字旁一个青。大鱼说,好听的,很高兴认识你,小水,《空心爱》你还想接着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