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叶槿很喜欢看。电影里似乎在表达这样一种观点：“结”这个字，是和神明相关。结是神明的力量，人类所做的对绳结的编织亦是神明的技术，在编织各种结的时候，时间随之流动不止。所以，把线连结在一起是“结”，把人连在一起是“结”，时间的流动是“结”。

叶槿平时不信神明，她只是觉得“结”的概念很有意思。结像时间一样，时间像水一样，当水聚在一起的时候，会扭曲、交缠在一起，有时恢复，有时中断，然后又连结在一起。当每个人的时间流淌的时候，会发生、改变、会和别人的时间进行交汇、羁绊在一起，时间会融入一个人的身体，时间的羁绊会进去参与其中各自灵魂，留下“结”的痕迹。

把绳连结一起是结，时间的流动是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缘结”，缘结与灵魂与身体连结。缘结可能是几秒钟、几分钟、几天、几月，也可能是几年、好多好多年，无论什么样的结，只要互相的灵魂连结过，各自灵魂深处就有了对方存在的痕迹。如果曾经的连结深刻而重要，那么不管分离多久，当他们重遇时，心里的连结会马上被触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微妙，真正深刻的“缘结”少之又少，而能够明确判断是不是深刻的，或许只有神明。

如果要叶槿给她和道宪之间的关系做出评价，她相信他们之间曾经的相遇、相爱、相知，本身就是缘结。虽然在那之后的结果是分开，分开的那一刻是不会立刻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的，即使分开之后他们各自在分开之后都有了新的喜欢的人，有了新的没有彼此参与的生活，彼此可能会渐渐忘记对方，但在灵魂深处仍有对方存在的痕迹，这是无法否定的。

如果要李道宪给他和叶槿之间的关系做出评价，虽然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参与或她的生活了，但是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想她。他们没有生活同一个城市，没有日常的沟通和定期的见面，即使她在过去的几年里有喜欢上其他人，但李道宪仍然希望，她可以慢一些忘记他。这似乎是一种执念。

这种想法很无力，不仅在徐皓恩看来道宪的这种执念就是徒劳，就连李道宪自己也觉得没有办法避免。他感到自己和她之间的那个结越来越浅，但他却又不断地希望如果有合适的时机，他们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在一起，回到十年前时的样子。因此他必须采取行动，做些什么事情，以避免不要断了和叶槿的那个已经些许脆弱的结。

他们之间的那个结，曾经是那样的繁复又华美，羁绊而交缠。

八年前。

2011年的夏天，那一年叶槿十八岁，高考，被大学录取。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姑娘，刚刚从家乡来到BJ，成为大学一年级新生。

那年的李道宪是同校的博士生三年级，他是本科直博的，所以在学校已经读了四年的本科和两年的博士。李道宪在学校的宿舍，从本科的四人间搬到了博士的两人间，除非特殊原因，宿舍从博一到毕业是不用换的，又是一个新学年，这已经是他在0607这间宿舍住的第二年。

李道宪住的男生宿舍楼被叫做M楼，在学校里也挺有名的，宿舍楼有一共有十二层，从外观看上去每栋楼的层楼都像平躺着的字母M，所以又叫M楼，很少有大学的宿舍是这样前卫的建筑设计。M楼里住的学生都是男博士或男硕士，有的专业的博士或硕士的人数较少，而且不一定每年都有，加上还有本科后直接保研或直博的学生有不少，读博的年数有的从三年到五年八年的都有，为了不让频繁换宿舍，如果本科毕业后留在学校继续读书，那么可能的情况是就原来室友毕业，下一年就会有新的室友搬进来。

同时，如果在博士期间同宿舍的室友先毕业了，还没毕业的博士或硕士也不用搬宿舍，而是在下一年会有新室友搬进来住，当然，偶尔会有因为奇数偶数上的轮空，而等不到新室友搬进来的情况。此外，宿舍楼里相邻两间宿舍的学生的年级和院系是随机混住的，但是其实硕博生真正待在宿舍的时间非常少，可能四年过去了，往往连隔壁是谁都不清楚。

为了充分利用宿舍楼的空间，学校宿舍是每四人一个共享阳台，阳台有封闭的窗户，但还是可以用来晒衣服的，也可以放饮水机、行李箱和杂物，还可以站在阳台看看窗外的风景。共享阳台的两间卧室一墙之隔，分别有各自的阳台门可以通向阳台。

例如，李道宪是计算机系的，住在M楼的0607。他的室友是同系的学长但今年博士毕业了，所以今年新学期马上就会有新室友住进来，而他们0607的隔壁是0606，0606住的是两个法学院硕士生，其中一个还有最后一个学期，等到冬天就要毕业了。往往就是这样，一个室友先毕业了，另一个室友还没毕业，因此还没毕业的室友隔年会遇到不同班的或不同专业或不同年级的新室友搬进来。

李道宪已经习惯了，以他的日常在实验室的时间比待在宿舍的时间多，而且也不太爱闲聊和社交，所以新旧室友的事情，他觉得怎么相处都okay的。在这个新学期开始前一天，道宪从宿管阿姨那里得知，今年会有一位叫徐皓恩的男生入住，终于不会再次轮空一年了。李道宪倒也不在意，有没有室友他都能接受。

新学期第一天，道宪午饭后回宿舍，开门看见新室友，蹲在地上从行李箱往外拿东西。

“你好，我是经管学院的研究生，我叫徐皓恩。”徐皓恩和李道宪打招呼，口音听起来像南方人但又有些奇怪，“前天我刚从美国到达中国，今天来报到的，新室友多多指教咯。”口音奇怪的原因找到了。

徐皓恩是华侨，小时候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市读小学，所以徐皓恩的中文很流利。他小学毕业后就随父母去到美国北加州生活，中间每年或每隔一年会会回来家乡探亲，大学本科在加州念，毕业后在一家投资银行在旧金山的办公室工作了三年，他把这一年称作“在大学本科与研究生之间的gap years，用来思考人生的方向”的。

从年龄上徐皓恩和李道宪其实差不多大，皓恩比道宪年长仅仅几个月的样子。

“唔，你好。计算机系，李道宪。我博士第三年。”李道宪介绍自己，和徐皓恩握了手，“你中文不错啊。”他补充说，“我住这里好多年了，宿舍里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我，有时间一起食堂吃饭，如果需要，我带你熟悉一下学校。”

“谢谢！你都博士了，我才硕士刚开始，啊哈哈哈。”皓恩也和道宪握手。他的手明显比较黑，他的肤色也比较黑，健康的日晒黑的那种。皓恩喜欢健身，在北加州是户外运动达人，像游泳、冲浪、滑雪等等都是高手；他身材很好，胸肌壮硕，是招女生喜欢的类型。可能是运动的关系，他性格也十分开朗，喜欢交朋友，喜欢和人聊天甚至开玩笑，有时候没大没小的，有时候却也认真起来一丝不苟，责任心很强但又没有太重的好胜心，和他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轻松，皓恩和各种生活背景或性格的人也基本都能沟通地很顺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皓恩说中文时的口音和习惯，是那种典型的ABC模式，有一点点咬字不清，有一点点南方方言的声调，有一点点东北方言的语气，还略带一丝丝的嗲的语气，这些都是以前他的地道的说中文的朋友们言传身教的结果。总之即使不见其人，也很容易辨别出是他在讲话。

皓恩和道宪脾气挺合得来的，也很快可以从室友变成互相靠得住的兄弟。但是他们的性格并不趋同，道宪不习惯热闹，不太追求仪式感，在学校七年了他也有认识很多人，但基本上他不主动社交，认识的人里面，可以信任的朋友也只有寥寥。

道宪从高中开始近视的，戴上眼镜，外表上跟着变得成熟，他和徐皓恩身高差不多，但只是偶尔健身有肌肉所以没有皓恩那样运动员类型的夸张。道宪从小就是学霸，高考是当年全省的理科状元，他习惯自己观察和思考，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且一旦进入了认真思考一件事情的状态，就可以专注到很难受外界任何打扰，真是让人羡慕的专注力。

道宪平时话比较少，一直比较少，也很少有主观情绪上的波动，习惯搞科研做学术，喜欢一个人想事情，在有想法或见解的时候，如果不是必要，他不会碎片化的表达，如果有必要，他会在完整的准备后去输出。当道宪对一件事或一个人感兴趣时，会被对方吸引，把注意力专注地放在让他感兴趣的事物或人物上面。

同样是这一天，叶槿和宋筱雅在新生报到时认识了。从发现是法学院本科一年级的同班同学后，她们就聊了起来，后面又一起去领入学手册和各种材料，她俩发现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更是开心极了。本科宿舍是四人一间，上铺是床，下铺是桌子，叶槿和筱雅开心地搬了进去，更加迅速地熟悉了起来，隔天军训就开始了。

新学期的第二天清晨，李道宪在学校的操场上，偶然看到的一个女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女孩就是叶槿。

那是李道宪第一次看到到叶槿，远远地看到了她，并不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时的BJ在晚夏和初秋的交接中，天气还有些热，但学校里的梧桐树叶子还是青绿的蓬松的巴掌大小，可以给军训的新生们提供一些防晒的绿荫地。新生军训的第一天的第一件事是集合，然后面向讲台院系校领导讲话。每个院系的新生报到时间不一样，地点也不一样，法学院算是早的。法学院的新生就被辅导员要求在操场上站成方队，面向讲台，院长缓缓走上台，学生们也抬头看他不疾不徐的步伐，这就是院长给他们的第一印象。演讲用的话筒质量不好，要么声音断断续续的，要么时不时就刺啦响。叶槿站在人群中间，乖巧的好学生的表情，但其实根本没认真听演讲。

叶槿像只小猫一样，初来乍到，好奇地打量周围新环境中的各种事物，她微微仰头好奇的看台上背景墙上方装饰用的鲜花，左边和右边的颜色不对称。筱雅在叶槿旁边发现她在假装认真听院长讲话，但一会儿专心思考的样子，一会儿昏昏欲睡的样子，一会儿眼神飘散的样子，不知道想什么呢，明显是跑神儿了，觉得很好笑。而李道宪刚好在操场晨跑，前面的方队挡住他平时的路线了，可能是加上刚起床不久还有起床气，他不免有些烦躁。他站在方队的侧边，想从后面绕过去，不经意间飘了一眼新生的方队，看看新一节的学生是一群多么青涩懵懂又听话老实的“小朋友”，却正好发现方队最右一排有个小姑娘认真地看着墙上的鲜花，即使台上讲话的声音通过音响放出来很大，在她那里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感觉。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道宪还是认真地看了她几秒，感觉整个人群里面就她最有意思，道宪心里想，这是哪个学院的新生，这个分心的“小朋友”，应该是个有趣的人。后来每当回忆这件事的时候，道宪都会觉得在这几秒钟里，他眼里仿佛只能看到叶槿一个人，其他新生都自动被滤镜虚化掉了一样。

但是并不是一见钟情。叶槿不是第一眼美人，没有明星脸，也不会化妆打扮，黑色的头发从来没染过，而且被太阳晒后还有些毛躁，简单地说就是有些土。她的头发刚刚齐肩，就简单黑色的套皮筋儿束起来的，穿的衣服也是从老家带来的高中就常穿的白色T-shirt和过膝清凉裤。

叶槿的老家在南方，刚到北方没有两天，皮肤已经开始有点儿干但她也没太在意，不知道后面还有军训的烈日等待着她呢。叶槿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朴实无华的高中好学生，她也确实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模样。道宪注意到叶槿的存在，第二天道宪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还突然想起来昨天新生里的那个女生，走神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谁知第三天的晚上道宪又见到她了。那是道宪第二次见到叶槿，但也不是“二见钟情”。他也依然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好在这次看清了她的正脸。

说来也巧，开学第三天的下午，叶槿的高中校友会在学校为新生准备了小型聚餐和欢迎活动，今年从他们高中考进来的新生有5个人，分别考进了数学系、水利系、英文系、新闻与传播学院，以及法学院。叶槿填志愿的时候之所以选法学院除了因为法学院的分数高之外，还因为比她大六届的高中学长刘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