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乔伊斯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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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启蒙:《众神的面具》

对英雄神话的研究作为坎贝尔的启程之处,预示了他日后的漫游方向和探求对象。《千面英雄》不仅确定了坎贝尔要进一步深究的那个问题,而且奠定了今后著述的方法论基础:他反对单个主义的方法,即个别而非普遍地看待神话。因为千差万别的神话对他来说只是共同的人类心灵的表现窗口。在10年之后开始陆续推出的4卷本大著《众神的面具》中,研究对象从英雄神话扩展到一切神话,而研究的结论也似乎只是原有结论的扩大化。如《千面英雄》那样,《众神的面具》的书名也是意味深长的:正像在数以千计的面孔之下其实只存在一个英雄,戴着多种多样“面具”的其实只是一个单一的神。

然而,要说坎贝尔在落笔之前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不符合实情的。他是在漫游了原始神话、东方神话、西方神话和创造神话(文学神话)的广阔天地之后,才不断修正自己的见解,最终趋于“面具”之后的一神的。这种延续20多年的探索经历,就好比英雄发现自身的漫游和启蒙过程。

《众神的面具》的第1卷《原始神话的诞生》探讨的是前文字阶段的原始民族的神话。坎贝尔按照人类学家列奥·弗罗贝纽斯的划分,把所有的原始民族区分为两类:狩猎者和种植者。坎贝尔认为这种经济上的差别取决于地理和气候的条件,这种差别又派生出由神话所表现的社会的与思想的差别。狩猎与种植之间的差别乃是以杀生为食和以培育为食的差别,前者打断自然的循环,后者信守自然的循环。猎人不懂得自然的死亡,要么是杀生,要么是被杀。农人则从作物的生与再生中看到不死的象征。从社会意义上看,猎人是个人主义的,他们为自己狩猎。耕作则是集体性的,参与者必须放弃个人性。猎人在他们高兴的时间和地点捕猎,而农人则被时间和空间所束缚。

除了差异,狩猎者与种植者还有相似处,那便是比差异更为重要的三种信念:不死、自我牺牲(猎物或作物)和神秘的同一性(猎人与猎物,农人与作物)。这三个共同点消解了他区别出的差异性,狩猎者被视为改装了的耕种者。反之亦然。这样一来,神话群所显示的差别就成了“面具”上的差别。

第2卷《东方神话的启示》与第3卷《西方神话的创变》分别问世于1961年和1964年。从时间上看,它们都是“原始神话”发展的产物;从空间上看,东方神话包括印度、东南亚、中国、日本,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前哥伦布时期的美洲和秘鲁;西方神话包括近东或“黎凡特”地区,或者说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琐罗亚斯德教,还有整个欧洲。这里把闪米特人划入西方是与众不同的。

在《原始神话的诞生》中,坎贝尔曾将狩猎者的社会视为父权制,耕种者为母权制。现在他又认为东方神话源自原始农民,反映着以女神为主的母权社会;西方神话则主要反映着以男神为主的父权社会。从这一基本差异着眼,坎贝尔归纳出了东西方神话的六大差异特征:

1.西方神话强调男神对女神的统治和神对人的统治;东方神话强调众神平等和人神平等。

2.西方强调男神女神之别和神人之别;东方强调男女神和神与人神秘的“混一”。

3.西方强调人的必死性;东方强调人的不死性。

4.西方神话表现雄心与攻击欲;东方神话表现被动性与和平。

5.西方追求英雄主义,东方则不,尤其当英雄主义体现为野心和斗争时。

6.西方神话中的欲望在于建立强大、独立的自我;东方神话中的欲望在于消解自我,回归纯粹的无意识。

坎贝尔的这种比较观点在神话学领域引发了持久的争论,神话研究本身也成了文化寻根的一种有效方式。神话与民族性的问题实际上也就是人类学中的文化与人格问题。所不同的是,人类学家侧重于实地考察和田野作业,从案例分析中引出结论;坎贝尔则坐在他的书斋中漫游东西方,俯视寰宇,他所得出的论断难免带有传统的偏见和个人局限。比如他确认的第4点和第5点差异,在我看来不过是西方传统观点的翻版,因为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就已判定:西方人性格强悍好进取,东方人性格卑弱易臣服。相对而言,坎贝尔在解析具体神话时倒是表现出更多的独创性,例如关于西方神话中父权制对母权制的取代过程。

赫西俄德《神谱》(1)中描述了男神的胜利:以宙斯为首的神战胜与母权文化相联系的提坦诸神,不过地母神及其后继者赫拉依然拥有强大的实力。在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中,男性英雄所获不死草被蛇所窃,这表明被战胜的母权文化以收回不死性的方式惩罚与父权文化相认同的人类。《圣经》中的伊甸园神话也是失势的母权文化继续挑战的表现:夏娃怂恿亚当违背上帝诫命,乃是对父权至上权威的反叛。而亚当夏娃被造时所用的尘土,乃是大地母神的非人格化形式,犯罪的人祖死后归土意味着回归母体:那里没有性别之差,夏娃亚当复原为一体,就像被取下肋骨造夏娃以前的亚当。坎贝尔的这种译解与女权主义标示双性同体为至高理想的做法不谋而合,不过他把亚当和普罗米修斯这样一些男性英雄解说为母权文化的英雄,倒是打破了女权论者们的纯性别偏见。在这一意义上,他成了20世纪的“巴霍芬”(2)

《众神的面具》第4卷《创造性神话的繁荣》实指12世纪中叶以降西方的神话文学,这是他继《解读〈芬尼根的守灵夜〉》之后又一部文学批评著作。“创造性神话”与以往神话不同,它的兴起是与西方人信仰的失落相同步的。信仰的失落也就是传统的神话及其价值观的失落,代之而起的个性主义价值观是使“创造性神话”有别于原始神话、东方神话和早期西方神话的思想内核。个性主义产生出新的英雄主义精神,把人从对神的屈从和对群体的盲从中解放出来。坎贝尔将两部中古传奇——《特里斯丹和绮瑟》与《波西佛》视为新的英雄主义的初期范本,将托马斯·曼和乔伊斯奉为现代的典范。至此,坎贝尔似乎暗示他即将结束在神话世界中所做的纵横游览,回归到启程时所关注的英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