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启程:《千面英雄》
约瑟夫·坎贝尔,1904年3月26日出生于美国纽约。这个距神话时代最为遥远的现代文明最繁华的大都市却造就了美国当代最著名的神话学家。这不禁使人想起约翰·怀特《现代小说中的神话》一书引用的马克思的问话:“成为希腊人的幻想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在罗伯茨公司面前,武尔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丘比特又在哪里?”马克思的提问方式意在表明神话的衰亡与技术的发达恰成反比的历史事实。那是19世纪50年代。马克思的老师黑格尔也曾郑重预言,以神话和象征为起点的艺术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一个世纪之后,神话的全面复兴使人们倾向于一种相反的看法:神话与艺术都是对抗技术异化的秘宝。神话思维与神话经验应该同电子计算机、原子弹和太空船并存。神话不仅是认识所需,而且成了“生存之需”。坎贝尔的《指引生命的神话》这样的书名便足以说明问题了。正是这种激进态度,使他被世人看作当今世界最虔诚的神话捍卫者。
坎贝尔对神话的兴趣始于少年时期。他最喜爱的书是美洲印第安人神话。后来在攻读英国文学硕士课程时,发现亚瑟王传说中某些重要内容与印第安神话的基本母题十分相似。任教于纽约州的莎拉·劳伦斯学院文学系以后,坎贝尔开始探讨神话原型问题。如果不算与亨利·莫顿·罗宾逊合写的《解读〈芬尼根的守灵夜〉》(1944),那么1949年问世的《千面英雄》是坎贝尔独立完成的第一部著作。当时他绝没有料到,作为他神话学研究的启程之作,这本篇幅不大的书成了他一生著述中最有影响的一本,是它奠定了他在神话学与文学批评两个领域中的声誉。
坎贝尔写《千面英雄》时抱有双重目的:一是证明世界各地的英雄神话都是类似的;二是确立研究神话的心理学解释方法。
在归纳英雄故事的普遍模式方面,坎贝尔并不是首倡者。在19世纪,比较语言学与比较神话学借助于梵文和《吠陀经》神话重构被文明史遗忘已久的原始印欧(雅利安)文化时,就有一位叫约翰·乔治·范汉的学者以14个故事为例,证明所有的印欧英雄都遵循着一个传记模式。20世纪初,又有奥托·兰克用心理分析法加以解释的英雄模式和洛德·拉格仑用仪式加以解释的英雄模式。坎贝尔则主要从荣格的原型心理学出发,综合前人的观点构成更具普遍性的模式。
英雄的神话冒险的标准道路乃是过渡仪式中所表现的三段公式的扩大化:启程—启蒙—回归……英雄离开日常生活的世界进入一个超自然的奇特境地,在那里遇到惊人的敌对力量,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英雄从这神秘的探险中回归,为他的人民带回恩赐。
坎贝尔认为,正如解剖学必然忽略种族差异而专注于人体的普遍结构,英雄神话的研究也将着眼于相似性而不是差异性。模式的普遍性表明有某种出自人类普遍心理的意义潜伏在各种英雄神话和传说背后。与此相比,差异性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有两个因素:一是他做了别人不愿或不能做的事;二是他是为自己也是为一切人而做的。普罗米修斯盗天火,伊阿宋取金羊毛,埃涅阿斯下阴间会见亡父似乎都是如此。神话中的英雄或是王子,或为武士,或是圣徒或神;他所寻求的珍宝或是财富、美人(新娘),或是能力与智慧;他或是为自己的人民或是为全人类而寻宝。所有这些外在差异都无关紧要,因为那只是象征的表面。从心理意义上看,字面上叙述的英雄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外在世界,实际上象征着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内心世界。字面上的英雄发现新世界比物质世界更丰富,象征着他发现他的意识之外有更多的东西。字面上的英雄发现了那个世界的终极性质,象征着他发现了自己的终极性质:他发现了自己究竟是谁。
这样,坎贝尔第一个把英雄神话的意义解释为“自我的发现”。英雄一方面找到了他和他的同胞以前未意识到的无意识真实,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神话的创作者、讲述者乃至听众也都相应地发现了无意识的意义,他们才是神话的真正英雄。借用耶稣的话:“上帝之国就在你们心中。”
与荣格相比,坎贝尔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荣格认为所有的英雄神话是类似的,坎贝尔现在发现,英雄神话不是彼此相似,而是彼此相同。正如《吠陀经》所言:真理只有一个,圣人用许多名称去讲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