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为道德体制的武士道
和象征着日本的樱花一样,武士道也是日本本土固有的一朵花。但是,它并不是作为一个已经失去水分的道德标本,保存在我们国家的历史植物标本集里。它到现在,仍旧是日本民族力量和美的承载物,依旧生机勃勃。武士道散发着道德的芳香,虽然它不具有任何具象形式,但是,到了现在,我们的生活仍旧受到它强有力的支配。在很久以前,诞生并哺育它的母体——封建社会制度——已然灭亡,可是作为封建制度产儿的武士道,在失去母体之后仍旧存活着,仍旧在我们头顶上散发出光芒,就像天空中那些以前存在,可是现在已经消失的星辰一样。它的光芒仍旧照亮着我们道德的前行之路。欧洲的骑士道与武士道可谓旗鼓相当,可是欧洲却对骑士道弃之不顾,当骑士道踏入棺椁的时候,伯克在它的棺椁旁,为它写下了大量感人肺腑的颂词,这些颂词为人们所熟知。现在,我感到万分的高兴,因为我能用伯克的母语(英语)来阐明对武士道问题的思考。
乔治·米勒博士,虽然他是如此学识渊博,可他却斩钉截铁地断言,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骑士道或者相似的骑士制度,都不曾在东方出现过[2]。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定论,是因为一件极其可悲的事,那就是有关远东的知识非常匮乏。不过,这样的断言是完全可以被体谅的。因为米勒博士作品第三版的发行,与佩里舰队敲开日本闭关政策大门[3]是同一年。这以后,经过了十多年,在我国的封建制度苟延残喘、即将灭亡的时候,卡尔·马克思写出了《资本论》,他在书中说,应研究封建制度下的社会以及政治体制的优越性,这引起了读者的关注,在当时,只有日本等少数国家还存在着这种封建体系。我也想像马克思研究封建制度一样,对西方的历史学家和伦理学家说:想要研究日本的武士道,可以从现代入手。
探讨和对比欧洲跟日本的封建制度以及武士的历史,这件事极富意味,不过,这本书的主旨并不是对这方面进行深入研究。只是尽量想说明以下几点:第一,武士道的开端和出现武士道的原因;第二,武士道的特点和教义;第三,武士道对人们产生的影响;第四,武士道影响的长久性及持续性。在以上几点中,我第一点只作简略介绍,不然的话,读者就会被我引到日本历史的迂回曲折的小道里去了。因为第二点会使国际伦理学会以及比较行为学的研究者,对我国人民的思维以及行为方式感兴趣,所以,在探讨第二点的时候,我会更为详细。那么剩下的两点,就当作结论来处理了。
我尝试将“武士道”这个日语词简单翻译为chivalry(骑士道),其实在本义上,武士道远不及骑士道直白。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武士道就是武士在其职业中以及生活中都一定要遵循的道义。简而言之,就是“武士的守则”,也就是武士们必须承担的一些义务,而这些义务是武士的身份所带来的。既然这个词的含义已经非常清楚了,那么在之后的文章里请准许我使用它的原词。从其他方面来说,使用它的原词也是十分便利的。武士道如此别具一格,并且定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法都十分特殊,同时还具有地域约束,那么它必然有它独特的标记。所以,就算是最好的翻译家,也很难将这些极具民族特色、能反映出国民语言特点的词的特征表达出来,甚至很难保证一些不正确、不适宜的意思不会被加上去。德语中的“Gemüth”,谁能经由翻译将其完美表达出来?有两个词在语言上来说,是非常相似的,那就是英语的“gentleman”和法语的“gentilhomme”。可是这两个词之间存在的差异,任谁都能感觉得到。
如上所述,所谓武士道,就是武士要遵循的守则,或者说是一些规章制度,它指引武士去遵循道义。它并不是明确的文本章法。它不过就是一些箴言,这些箴言或者是口耳相传留下来了,或者是一些知名武士、学者留下的手迹。武士道应该说是一部不具有文字,却留存在心灵深处的法典。而它之所以会有更为强大的效果,也正是因为它只看行动不立文字之故。它并不是由某一个人的头脑创造出来的,无论这个人是如何才华横溢;它也不是出自于某一个人的生平,无论这个人如何名声赫赫;它是由数十年甚至于数百年的武士生活一点点积累发展起来的。在道德史上武士道的地位,就等同于在政治史上英国宪法的地位。不过,想要从武士道里找出一点具体的东西与大宪章(Magan Carta)或者《人身保障法》(Habeas Corpus Act)进行比较,是不可能的。确实,在17世纪的时候,制定过武家诸法度[4],不过这13条法令所规定的多是关于婚姻、城堡以及党派等等,对于武士的训诫以及行为守则在这里面只是稍有涉及。
所以,我们想要找出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来指明“这就是起源”,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在起源的时间方面,我们大致可以认为它是跟封建制度一起发展起来的,因为它毕竟是在封建制度下日渐完善起来的。可是,因为封建制度它自身就是由许多错综复杂的线索交织而成的,所以武士道也不可避免地沿袭了这种特性。听说,英国的封建政治制度,是从被诺曼人征服的时候开始的,那么在日本的封建制度,就可以说是起源于源赖朝[5]时代,也就是12世纪末。不过,英国人将其封建制度的起因追溯到征服者威廉以前更遥远的时期,与此类似,日本的封建制度也在源赖朝以前很远的时期就已萌芽。
在封建制度初步形成时期,日本的专业武士必然会迅速得势,这种情形跟欧洲一样。这些武士,在那时候被唤作“侍”(sanmurai)。它跟古英语中的骑士一词意思相似,也就是侍卫或者随从,它的性质与恺撒在《阿奎塔尼亚》中提及的勇士soldurii相似;或者说,与塔西佗提到的跟随在日耳曼首领左右的卫士相似;或者说,与更后来的欧洲中古史上说的斗士相似;一般还可以用“武家”或者“武士”这样的汉字来表示。“侍”是具有特权的阶级,当然,这个字本来是指那些生性粗鄙以战争为生的人。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计其数的战斗,对这个阶层进行着筛选,最后能留下来的必定是那些最勇猛、最具冒险精神的人,生性懦弱的胆小之徒就在这些淘汰过程中被抛弃了。如爱默生所说,只有“真正的男人、野兽般有力且粗野的族群”才能存活下来,“侍”的宗族和阶级,就由这些人来组成了。他们得到了无上的荣耀和巨大的特权,随之而来的就是重大责任。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感到,他们这一个阶级需要一个统一的行为准则。特别是他们属于不同氏族,经常要站在敌对的位置上,这时候这些准则就显得更为有必要了。武士阶级的不检点行为,必须要受到某些准则的审判,就像医生间的竞争要受到职业准则的约束,律师违反了规矩时就要出席质询会一样。
要光明磊落地进行战斗!在野蛮人的原始意识之中,有着非常多的道德萌芽,而在儿童中也有类似意识。所有文功武德的根本所在,不就是这个吗?我们嘲笑(好像我们已然成年,超过了那个年龄,所以对此不屑一顾一样!)英国孩子汤姆·布朗[6]那个十分幼稚的“在死后留下一个既不欺侮孩子,也不对抗大人的名声”的愿望。可是,这种愿望正是建立宏大道德大厦必不可少的基石,这一点谁人不知呢?连那些最为温和、最为拥护和平的宗教也持有这样的愿望,我这样说,难道是言过其实吗?英国的伟大,多数是以汤姆的愿望为基石建立起来的。并且,很快我们就会看见,支撑着武士道的基石,并不亚于这种愿望。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战争本身都是野蛮和错误的,这一点教友派教徒已经对其进行了正确的证明,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能跟莱辛一样,说:“我们知道,遑论缺点如何巨大,美德都源于缺点”。[7]对那些有着完善而纯真性格的人来说,最恶毒最具侮辱性的言辞就是“卑劣”“懦弱”。武士就跟成长中的少年一样,都是以这种纯粹观点开启自己的生命之旅的。但是,这其中的观点随着更为丰富的生活而变得复杂起来。在早期,这种信念必须找到更为高级的权威和有根据的来源,才能使自身得到认可、满足以及发展。要是没有更高的道德作为支撑,而只是单纯实施了军事制度,那么武士道的理想肯定会就此堕落,难以升华为武士道。骑士道在欧洲被基督教予以认可,并且基督教还给予了骑士道精神元素。正如拉马丁所说:“一个完美的基督教武士,他所具有的三大灵魂是宗教、战争以及荣耀。”这几个渊源,日本的武士道也同样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