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利特尔佩奇船长
葬礼后又过了很久;在这个时间流逝得很慢的滨海小镇,即使一小时都显得无比漫长。我完全沉浸在写作之中,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外高地和低地的道路之间,有条崎岖不平的小径,孩子们教我抄这条近道,但是我想托德太太不会走这条小道,除非偶尔她有急事找我。我继续写着,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被时间包围的守财奴。脚步声越来越近,羊铃声忽然丁零零地远去,好像有人迎面挥舞棍棒驱赶羊儿。我向外望去,只见利特尔佩奇船长正从最近的窗口经过,转瞬间他就礼貌地敲响了房门。
“先生,请进。”我一边说,一边起身迎接。他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鞠躬致意。我从讲桌边下来,给他一把靠窗的椅子,一路爬山他已筋疲力尽,随即就坐了下来。我回到讲桌后面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无意间让他坐了学生的位置。
“利特尔佩奇船长,您理应坐在上座的。”我说道。
“气象万千的田园胜景。”[4]他一边吟诵弥尔顿的诗句,一边凝视着窗外的阳光,还有远处树木葱茏的漫长海岸。然后他的眼神掠过我,像孩子般快乐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我借用了《失乐园》中的诗句,那是最伟大的诗篇,我想你该知道吧?”我点了点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作品可以和《失乐园》相提并论。它崇高无比,绝对崇高无比。”他继续说道,“莎士比亚是个伟大的诗人;他把人生搬上了舞台,但是让人不堪忍受的是其中很多低俗的言语。”
我忽而想起托德太太有天对我说过,利特尔佩奇船长过去因为读书过度,变得神经质;她也隐约提到他会某种难以解释的咒语。我不禁猜想是什么风把他吹了过来。他仪表堂堂,脸庞瘦削,五官精致而不失优雅,虽然历经岁月沧桑,满脸皱纹,却风度犹存,好像他饱尝孤独、屡遭误解。他衣着考究,似乎有几位上了年纪的未婚姊妹在精心照料着他。但据我所知,玛丽·哈里斯平庸无奇、不谙雅致,定然不会有如此品位。显而易见,船长就是自己的贴心仆人。他端坐在那儿注视着我,满怀期待。我不禁想,他思维古怪,身材修长,一定是单足跳行于人生旅途,不会漫步而来。船长神情肃然,我暗自告诉自己要小心谨慎。
“可怜的贝格太太走了。”我小心地试探道。我还穿着礼拜服,以示敬意。
“她走了,”船长说道,“听说走的时候很安详;说走就走了,好像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我想起了卡尔波里伯爵夫人,觉得历史重演了。
“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利特尔佩奇船长继续情真意切地说道,“她在这个小镇受人敬重,大家会想念她的。”
看着他,我好奇地想他是不是牧师出身;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这是新英格兰古老牧师家庭的传统。然而,达尔文在其自传中说:“威严莫过于船长。船长甚至比国王或校长还要伟大!”
利特尔佩奇船长把椅子挪到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依旧注视着我。我急切地想知道他因何事来我这里。
“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真相大白了,”…他真诚地说道,“然后,我们就可能了解到一切;比如,贝格太太现在去了哪儿。我们大家所期盼的是确定无疑的结果,而不是猜测。”
“我想,终有一天我们会知道一切。”我说道。
“我们终究会知道的,虽然还没有真相大白。”船长坚持道,瘦削的脸颊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们没有沿着正确的方向去追寻真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些嘲笑我的人,根本就不明白我的想法是建立在理性之上的。”他挥挥手,指着下面的村庄。“区区几户人家,他们却天真地以为自己了解了整个宇宙。”
我面带微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看我人也老了,”他继续说道,“我当了大半辈子船长——整整四十三年。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八十多岁了。”
他并不显老,我赶紧应和道。
“利特尔佩奇船长,您离开大海一定好多年了吧?”我问道。“其实我还能干至少五六年,甚至更长时间,”他答道,“我熟悉某次——我的某次航行经历让人们产生了偏见,可以这么说。我不妨告诉你,我碰巧见证了一次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此刻我们的谈话正在接近危险地带,但是忽然之间想起他在一群无知的人那里的种种遭遇,我的心里涌起一丝怜悯。于是我毕恭毕敬,表示愿闻其详。此时一只燕子闯了进来,就好像被食蜂鹟追赶着一般,在墙上一阵乱撞,又逃到了门外;然而,利特尔佩奇船长根本没有理会这阵骚扰。
“我有一批价值不菲的日用百货要从伦敦码头运到丘吉尔堡,哈得孙湾上一家老公司的站点。”船长诚恳地说,“我们装船时就耽搁了,后来一路上的逆风和一路向北的湍急海水又延误了航程。后来又因为大雾不能靠岸;当我们终于抵达港口,时间十分紧迫,就凭我当时的轮船和船员的情况,不容在北部水域逗留。这些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整天无所事事,简直让我感到恶心。但是我的大副人很棒,他和我一样都不想在开春前冻死在那儿,所以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哈得孙湾,离开了海岸。我拥有那艘船的八分之一的股份,他拥有十六分之一。这艘船是‘密涅瓦号’,设备齐全,不过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也有点漏水。我的意思是说,那应该是我驾驶她的最后一次航行,她果然漏水了。那个年头里她真算是艘不错的船了,倒是船上那些懦夫简直叫我无话可说。”
“然后你们的船就出事了?”看他停了半晌,我便问了一句。
“由于我的过错,我们的船到达港口太晚了。”船长沮丧地说道,“我们离开丘吉尔堡,驶离海岸进入海湾,船上没有多少压舱物;公司办公人员办事拖拉,真是烦死人;在甲板上我们都冻坏了,还要拼命尽快完成任务。我们根本看不到陆地,朝着哈得孙海峡进发时我突然发了高烧,烧得厉害,只好待在舱里。白天越来越短,我们还算顺利,除了我,船上的大伙儿都很好,船员们老是要催着才肯干活儿。”
我慢慢觉得这个意想不到的故事有些无聊。利特尔佩奇船长慢条斯理地讲着,那可不是我已经习以为常的、典型的航海人的说话风格。不过我还是洗耳恭听,听他往下讲。他说到风向变了,继续闷闷地讲着他的海上航行、糟糕的天气,以及他所处的不利境地。他们的船轻飘飘的,像一块小木片在水桶里漂来撞去,完全不听船舵的指挥,也不理会小心翼翼扬起来的船帆。
“反正我们就这样被吹着走了很久。”他抱怨道;这时,他瞧了我一眼,发现我有些心不在焉,便打住了话头。
“那些日子里,我敢说海上的生活不容易吧。”我兴趣倍增地说道。
“太悲惨了,”可怜的老绅士肯定地说,“但是一路走来的人都因此成了男子汉。我们这个小镇世风日下,现在到处都是游手好闲的人,虽然这个地方又小又穷。这些人本该去航海的,每个懒汉都该去。对于那些连艏楼也没有离开过的人,再没有什么更合适的职业了。还有,我觉得社会越变越小,愚昧无知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人们都自我封闭了起来,只管自己的琐事。除了看一张上不了台面又不讲原则的报纸,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过…去,这里很多最有出息的人熟悉上百个港口,也多少了解那里人们的生活方式。他们自个儿去周游世界,却不喜欢带上老婆孩子,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带他们一起出游。他们去观光旅游,或许没有渊博的知识,但对外国和它们的法律还是略知一二;他们多少还能见见世面,看到邓尼特兰丁的人争当镇办事员以外的事情。他们做事有分寸。不错,他们活得更有尊严,他们的房子里里外外也更体面。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新英格兰这一带的航海业损失惨重,小姐你说呢。”
“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的一席话大大地唤起了我的兴致,我回答道,“这也解释了许许多多事情的变迁——船长的消失令人悲伤——难道不是吗?”
“船长往往容易养成阅读的习惯,”我的朋友说道,他的心情愉快了起来,神色也更加坦然,“不能指望船长熟悉每个船员啊!为了公司,他就不得不靠阅读来打发那些无聊的日日夜夜。我们这些老船长差不多都有些特长和爱好;有的会喜欢农业,有的擅长药学——上帝救救这些可怜的船长吧!——有的沉迷于历史,偶尔也有人跟我一样喜欢读读诗歌。有个船长和我很熟,他就喜欢蜜蜂,还喜欢养蜂;假如你在港口或是船上见到他,他会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向你诉说他们懂得很多,养蜂挣了多少钱。出过海的聪明船长我见得多了,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大家伙儿管那船叫‘纽卡斯尔’,这是他驾驶好多年的三桅帆船的名字,也叫塔图尔的蜂窝。还有老詹姆森船长,他知道所罗门神殿,于是根据《圣经》上说的尺寸做了个同样精美的小模型,其他一些水手做了小船,设计个索具什么的。在我们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取代轮船。骑自行车我烦透了。自行车根本不能给人带来航海体验。不,过去人们离开家园都是有目的的。每当航海归来,他们会待在家里自豪上一阵子。现在的人没有过去心胸开阔:糟糕透顶的反倒成了最好的,成了世界的主宰;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一年不如一年。”
“不会的,利特尔佩奇船长,但愿不会这样。”我说道,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校舍中一阵沉默,我能够听到山下海滩上潮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奇怪的警报声,提醒人们小心涨潮。附近野蔷薇丛中,一只金色知更鸟迫不及待地欢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