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校舍窗前
一天,我去参加一个熟人兼邻居的葬礼,很晚才回到学校。我早就听闻,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在临终前的几天,医生和托德太太都尽力使她减轻痛苦,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葬礼仪式在下午一点钟举行,而此时已经两点一刻了,我站在校舍的窗前,俯视着送葬队伍在靠近海岸的公路上徒步行进。尽管隔着这么远,我也能认出大多数的送葬人,他们个个神情凝重。贝格太太向来受人尊敬,很多朋友都前来送她最后一程。她在附近的一个农场长大。我和她碰面的机会并不多,每次见面她都表达了对城镇生活的极度不满。她不喜欢人们彼此住得太近;在兰丁,她也不习惯持续不断的海浪声。令她痛心的是,三任船员丈夫都比她死得早。她家里的装饰有西印度群岛的古玩、海螺壳标本和精美的珊瑚石,这些都是她的几任丈夫用运木材的轮船从海上带回来的。托德太太给我讲了这个邻居过去的一切。她们儿时就在一起,用她的话说就是,“两人患难与共,经历了风风雨雨”。站在窗户旁,我可以把托德太太忧伤的神情和高大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她缓缓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渐渐和队伍拉开一小段距离。她将手帕贴近眼睛,我心里泛起一丝同情,知道她的悲伤并非假装。
我好不容易才在送葬的人群中辨认出走在她身旁的人,一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怪人,一位对我来说始终很神秘的老人。我可以看到他瘦削、佝偻的身躯。他身着一袭窄瘦的燕尾服,手拄拐杖,立在下风处,仿佛高处被大风压弯的树木一般。
…他正是利特尔佩奇船长,我仅仅见过他一两次面,他苍老憔悴,当时坐在紧闭的窗前;今天去参加葬礼他才走出家门。每当我向托德太太问到这个人,她总是表情凝重地摇摇头,说他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就好像要将他归入她的其他秘密之列。他或许与某种药草同属一类,生长在花园里某个经常有爬虫出没的角落。至于其用途,她永远不可能告诉我,尽管我曾经看见她在月光下修剪这种药草。那草仿佛有一种魔力,不是一种药草,就像快凋谢的血根草叶子一样。
我看得出托德太太在努力跟上老船长还算轻快的步伐。他是个怪人,看起来像只上了年纪的蚱蜢。他俩身后紧跟着一个脾气急躁的小个子女人,她是老船长的管家。照托德太太等人的说法,她可不是一个十分体贴的人。人们背地里都悄悄地叫她“那个玛丽·哈里斯”。不过每次碰到她,大家对她倒是客气。
海湾里的岛屿和远处的大海一直向南、向东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而眼前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在岩石密布的海岸边看起来渺小无助。这是七月初的一天,天高气爽,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波涛汹涌。歌雀欢快地唱个不停,好像拥有长生不老的秘诀一样,又好像在蔑视那些无谓地担心自己死亡命运的人。我伫立在窗口,遥望着送葬队伍越过一个坡肩,消失在远方,犹如遁入了山洞一般。
一个小时后,我又忙起自己的工作。不时地有蜜蜂莽撞而入,把我当作对头;正好讲桌上有一根小棍能派上用场。我轻轻敲着桌子,想叫蜜蜂安静下来,仿佛它们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或者干脆把它们轰走,省得在我的墨水瓶上方捣乱。这墨水是我昨天刚从兰丁商店买回来的,发现里面有一股香蜂草的芳香,这种设计似乎可以给烦躁不安的作家提神醒脑。这天作家百无聊赖;附近响起了丁零零的羊铃声,她的游思也随之而去。夏天优美的韵律,难以诉诸笔墨。我平生第一次期盼有人相伴,期盼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我已将之遗忘。遥望送葬队伍,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开始思忖,是否该与他们同行,而非在葬礼结束时就匆匆离去。或许,葬礼上所穿的礼拜服让我情绪突变,不过此时此刻我自己和朋友都已经明白,我其实并不真正属于邓尼特兰丁。
我叹了口气,又回到写了一半的稿纸前。